第80章 山水不相逢
山水不相逢
鎖鏈是寒鐵鑄成,常人根本打不開,花寒手無寸鐵,自然也別無他法。
隔着鐵欄,兩人對望無言,花寒走近了幾步,兩手抓住鐵欄,按捺不住的急促:“阿姻,你想起我了?你想起我了對不對?”
雪姻垂下手,點點頭:“嗯,全都想起來了。”
花寒從袖子裏摸出一把精致小巧的鑰匙,鐵欄中間的空隙足以讓他的手伸出去,他一邊打開鎖鏈,一邊問道:“阿姻,你等我出去,我馬上帶你離開這裏。”
他現在一心想着盡快離開,已經無暇去想雪姻是如何醒來,又是如何得知他在這裏,走得越遠越好,只要離開這裏,他們還有好多年,有什麽話,以後還有很多日子可以慢慢說。
門打開,花寒滿心雀躍的去拉雪姻的手,卻在觸碰的一瞬間收回手。
手上鮮血淋漓,手背一處深可見骨的刀痕。
花寒往後退了一步:“阿姻?”
心裏無數想法都在這一刻成了真,他看見雪姻手裏緊緊攥着匕首,眼神冰冷,一步步走進牢房,讓他退無可退。
“阿姻,你要殺我?”
雪姻沒有回答,在聽見這話時,攥刀的那只手劇烈顫動了一下,似掙紮,似與心底的那一點不忍而鬥争。
花寒不走了,眸中欣喜盡數化作淡漠,耳邊回蕩起雪姻方才說過的那句話。
——“嗯,全都想起來了。”
全都,想起來了。
即便她沒說,花寒也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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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數個日夜,她親手抹去的無數往事,到底,還是想起來了。
這一刻,他忽然有種沖動,希望一切重新來過,希望他們都能回到初次相遇的那一刻。
花寒記得很清楚,第一次見到雪姻的那天,大雪紛飛,他們還是孩子,都不滿十歲,隔着無數簇擁的族人,遙遙相望。
她是高高在上的聖女,他是臺下虔誠跪地的信徒。
雪姻小小一團,身穿白衣,頭發挽了一個小髻,青絲墜銀鈴,在大雪中,在高臺上,在漫天雪絮裏,像是書中不染纖塵的仙靈,目光交接時,他們都笑了。
花寒第一次為自己是花家蓮瓣之身感到雀躍,收拾行李被父母送上聖地的前一晚,隔着牆他聽見了他們提到雪姻。
原來雪姻明面上是蓮族聖女,暗裏其實只是個替全族人擋去災禍的器皿而已。
原來所有人都知道,而她打從出生開始,都被蒙在鼓裏,成為了所謂的聖女,守着與她無關的信仰,被迫肩負不該她負擔的責任,那是數百年前的古蓮族為了長生,練就出永生不滅的巫蠱,為了避開災禍,将巫蠱寄生于活人之身,美其名曰“聖女”,永生永世框柱了她的子孫後代。
花寒得知真相後,與父母斷絕關系,大鬧蓮族祠堂,他唾棄那些只為自己的小人,甘願永遠守在聖地,守在這個可憐的女孩身邊,年月一長,忘了初心,任由妒忌在心底瘋狂滋長。
雪姻想起來的所有事裏,包括這些,奇怪的是,族人對她的傷害,她不惱,理所當然的接受,花寒的欺瞞,卻讓她寧可抹去記憶,也要裝作無常,以至于她一直以為花寒還是從前的花寒,以為他們之間從未變過。
這一覺,睡了太久,久到她以為那些往事都發生在上一世。
她眼前漸漸模糊,花寒的模樣變得虛幻、不切實際,卻漸漸與她記憶中的少年重疊在一起,一瞬的恍惚過後,她終于回神,清楚明白此時此刻站在她面前的這個人,不是她最好的朋友,這個人只是花寒。
僅此而已,再無其他。
“不,我是來放你走的。”
不可避免的,雪姻想起了關月臣,她曾抱有最後一絲希望,同樣陰暗的牢房,同樣說要放他走。
花寒擡手,那只手已是鮮血淋漓,血紅的手指微微彎曲,他揚起下巴,指腹落在咽喉處,留下一抹紅痕:“阿姻,你應該往這砍。”
雪姻轉身走向門口,一轉身,手裏的匕首在鐵門上敲得哐當作響:“走!”
花寒苦笑搖頭,兩手緩緩垂落,脖子上一片狼藉,他笑着問:“你不跟我一起走對不對?”
雪姻沉默,兩手都在微微發顫。
花寒心下明了:“好,我走,我走。”
他說走,卻突然上前一步拽住了雪姻那只手,那只攥着匕首的手,利刃沒入血肉的聲音還未落下,他已經伸出另一只手攬住了她的肩頭。
相伴二十年,這是他們之間第一個擁抱,是他主動跨出的第一步,亦是最後一步。
利刃刺穿單薄的身體,令人發出沉悶壓抑的呼吸聲。
花寒的氣息近在耳側,雪姻還沉浸在震驚中,久不能回神。
她聽見花寒說:“阿姻……我們回不去了,對不對?”
她想,是啊,不論他們,還是住了那麽多年的無名山,都回不去了。
花寒的手青筋暴起,拔刀吐氣,血汩汩流,在地上漸漸流成血泊。
他有私心,刀尖偏了一寸,未中心口,他還有話要說。
“有你送我最後一程……我高興。”
花寒越抱越緊,手指因為太過用力骨節泛白,他深吸幾口氣:“我不走了……走不動了……”
“阿姻,我放你走。”
他忽然用力推開了還在怔愣中的雪姻,電光火石間,再等回神已是來不及,心口處的匕首深深沒入,只剩刀柄。
花寒想說的話說完了,到底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在雪姻說出那句“放他走”時,他心裏有萬般不甘、嫉妒和恨意,但現在唯剩解脫。
“阿姻,記住了,我不恨你,這是我自己的選擇。”
說罷,手指攀上刀柄,花寒一咬牙,猛地拔出,鮮血四濺。
雪姻終于回過神來,她想幫他止血,想救他性命,可他身子一軟,就要倒下,她只好先伸手接住。
花寒很重,重得讓她喘不上氣,她跟着蹲下身,突然有很多話想說,卻怎麽也說不出來,關月臣臨死前叫她再抱一會,她現在慌亂地抱住花寒,哽咽着說不出話,聽着耳邊的呼吸越發微弱直至停止,她終于哭出聲來。
……
不知過去多久,雪姻倒在一片黃沙中,背上花寒的屍體滾落在地,她沒力氣起身把他扶起來,眼前漸漸暗了,她疲憊阖眼,聽見了孟汀的聲音。
仿佛近在咫尺,又仿佛遠在天際,她現在,連睜眼的力氣都沒了。
“雪姻,醒醒,別睡!”
雪姻想,困了就應該睡。
“雪姻,你不起來送他最後一程嗎?”
她繼續躺,如果是花寒的話,那她早已送完了最後一程。
更多人說話的聲音在四周響起,都是她熟悉的那些人,也有不太熟悉的聲音,不過那都沒有關系,反正她現在閉着眼,誰也看不見。
瑪珊關上房門,對着院裏衆人搖了搖頭,齊娥珠哀嘆一聲:“好不容易醒了,找到了,怎麽又昏迷不醒了?”
紮蘇斜靠在樹上:“确定不是裝睡?不然還是我去一趟好了,保證把人弄醒。”
衆人紛紛回頭看她,齊娥珠趕緊擋在紮蘇面前:“不行不行,你絕對不能再進去了,瑪珊讓我們跟她說話是為了喚醒她,你剛才竟然罵她,我全都聽見了!”
“這些日子她是躺舒服了,一招用一次也就算了,還躺?你們也別太慣着她了!要我說,你們照我的法子幹,她肯定早醒了。”
衆人七嘴八舌地說,聊到最後還是不約而同看向一直沉默的角落,趙野說:“孟汀,你拿個主意。”
孟汀擡頭:“都散了吧,我陪她。”
齊娥珠舉手:“我也可以陪她!”
紮蘇揪住她的後領,不顧齊娥珠掙紮,拖着人離開,其他人也先後離開,熱鬧的小院轉瞬安靜。
吱呀一聲門響,孟汀進了屋,徑自走到床邊坐下。
“你再不起來,我可就把他們再叫回來了。”
雪姻眼睫微微顫動,不知是做賊心虛還是別的什麽,她感覺孟汀似乎已經知道她是在裝睡。
繼續裝還是起來呢?
這時,她聽見孟汀站起身,腳步聲走到門口,再度響起房門打開的聲響。
又等了一會兒,雪姻估摸着人應該都走了,偷偷睜開一條縫,她看向房門方向,孟汀抱着胳膊靠在門上,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醒啦?”
“……”
雪姻說不清楚自己為何要裝睡,好在孟汀也沒問,她從床上坐起身,孟汀搬了椅子坐在床邊看她,細細打量。
“花寒已經……死了。”他說。
“我知道,”雪姻點點頭,“是我殺的。”
她不知道,孟汀檢查過花寒的屍體,也曾請教過仵作和軍醫,知道真相如何。
所以在雪姻說完這話之後,孟汀認真嚴肅地搖頭:“雪姻,你是人,花寒也是人,是人就應該有做選擇的權利。”
雪姻微張着嘴,欲言又止。
良久,孟汀問:“今後什麽打算?”
雪姻沒有想過這件事,現在想想,似乎從前種種,一直都是她在被人推着往前走,從來沒有人認真問過“今後什麽打算”,從來都是“我是為了你好”。
她後知後覺,其實裝睡是為了避開做出選擇的這一刻而已。
雪姻在猶豫,孟汀就安靜等着,他心底暗暗希望她說要留下,但他想讓她自己做出選擇。
那是她的餘生,并非旁人可以做決定的。
又是半晌,雪姻擡眸,撞上他目光:“我想到處逛逛。”
還是從前的願望,一直以來未被真正實現的願望,她想繼續完成,真正完成。
她以為孟汀會說陪她一起,但沒有,孟汀笑了,笑得春風和煦:“好,什麽時候出發?”
雪姻怔愣,第一次有人這麽回答,有點奇怪,又有點驚喜,她也笑了:“今晚。”
孟汀心顫了一下,他想過這個答案,只是沒想到這麽快,臉上還是保持笑容,一直堅持到問清楚需要帶什麽行李,最後還有什麽要做的事,她答:“什麽都不用,我見他一面就走。”
一直堅持到走出房間,笑容依舊,眉眼間的溫柔化作陣陣傷感,眉頭皺起了一個結,眸中氤氲了水汽,他不太習慣這樣,微微仰頭,擡手擋在眼前。
今日的陽光格外刺眼,灼燒得眼眸濕潤、心裏發慌,喉嚨裏堵着千言萬語,最終化作一聲綿長嘆息。
過了今晚,山水不相逢。
她再也不會被誰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