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

轉眼又已經過去了十日,鏡月館的日子談不上多憋悶,卻也并不自在。

唯一自在一些的,大概便是每日可以睡挺久吧,正殿的晨昏定省又停了些時日,直到那邊派人來說,明兒一早要去給穎貴太妃請安時,婉然才恍然想起來了一件事。

這十來天裏,她好像都不曾見過段惟清,雖然她确實沒怎麽起得來。

可只要一問元夕和淩波,就能知道個所以然來。

“這幾次請脈,貴人都在睡夢中,段太醫也不敢打攪了主子清夢,都是輕手輕腳地診過脈知道貴人無礙,便忙退下了。”淩波做事仔細嚴謹,所以這些細節也能記得清楚,不似元夕,面對這樣的提問,反而只覺得段惟清所為與平日無異,無需回禀。

可婉然心裏清楚得很,段惟清大概是在躲着她。

怕她又像上次那般,拉着他閑談許久,他最是正人君子。

只是,都是千年的老狐貍,玩什麽聊齋呢。

婉然輕笑一聲,思索着該怎麽樣殺他一個措手不及。

次日傍晚,婉然正坐在羅漢床上悠閑地吃着剛送來的酥酪打發時間,就見元夕從外頭進來,一邊說道:“正院那裏又傳話,說穎貴太妃明早要歇着,就不邀幾位娘娘過去坐了,這會兒天氣也還沒暖和,一來一去的,也省得着涼了。”

婉然點點頭,對三天兩頭傳來這樣千篇一律的“通知”并不覺得稀奇,其實穎貴太妃年紀大了身體不便是一回事,另一回事還是過不去心裏那道坎。

她不是正兒八經的太後,能讓她穩坐壽康宮主位的資本是和孝儀皇後那十幾年的交情和晚期主理六宮熬到的貴妃之位還有撫養慶郡王成人的養母身份,除此以外,她一無所有,盡管這三點夠她稱道一生,可養心殿那位,其實并不在意。

皇帝敬她,卻沒全然敬她。只看這住滿了人的壽康宮便可知一二。他奉養她,只因為列祖列宗們,重一個“孝”字。

晨昏定省,她并沒有十足十的身份。所以,她也懶怠每日擺着架子來與這些從前就明争暗鬥個不停的姐姐妹妹們扮演着先帝駕崩後歲月靜好的樣子。

至于東西六宮那些人,彼此互不幹擾,相安無事,方是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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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然從前也只以為是穎貴太妃身子不大好,可是無論是和她的幾次見面還是從段惟清嘴裏得到的消息,貴太妃的身子,都沒有正院裏傳出來的那般不好。

略一思考,自然心知肚明。

她一臉對外界無所關注的神情,直到半碗酥酪都吃沒了,她才悠悠然地說道:“明兒請平安脈前早些把我喊起來。”

元夕一臉不解地問道:“主兒不多睡會兒嘛?”

她起身往後頭淨室去,經過元夕時,在她腦門上輕彈了一下,嗔道:“笨丫頭,叫你喊你便喊,哪來那麽多為什麽?”

話雖如此,她頓了頓,還是解釋了下:“問問段太醫,穎貴太妃的身子。”

元夕勝在能逗人開心,最是個活潑嘴甜的丫鬟,一路跟着婉然去了後頭,一邊伺候她沐浴更衣,一邊把人逗得心情舒暢,好似回到童年時期。

第二天清晨,元夕果真如婉然叮囑那般,早早地把睡眼惺忪的人喊了起來,可當真看到她那張困得難以自拔的臉時,元夕又有些膽怯,問道:“主兒困得厲害……要不還是繼續睡吧,穎貴太妃的身子貴人若是擔心,奴婢替您去問問段太醫。”

困得根本睜不開眼的婉然,在聽到“段太醫”三個字的時候,驟然從夢裏清醒,突然意識到自己叫元夕這麽早喊自己起床是為什麽。

她坐在床上,半靠着元夕定了一會兒,才緩緩開口:“去洗漱吧。”

待她穿戴整齊好已經是半個時辰之後了,若按照往常,還有不過一炷香的時間,段惟清就要來請平安脈了。

她仍舊同往常一樣,斜靠在羅漢床上,手邊的炕桌上擺着一碗南瓜粥和一碟子藕粉桂花糖糕,沒有睡到自然醒的早晨,她沒有胃口吃一頓豐盛的早膳。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她只覺得等得她都快睡着了,才聽到殿門被打開的聲音,她倏然警醒過來,偏頭看了一眼一旁的西洋鐘,原來自己也沒有等多久。

她仍然保持着方才的姿勢,并未出聲,只是打量着在元夕的帶領下躬身踏進殿內的人,他并未擡頭,似乎是已經習慣了這樣安靜的清晨,她幾乎起不來的情況。

所以段惟清幾乎是沒有質疑的,徑直往床榻那邊走去。

“段太醫。”女子罕見的有些甜甜的嗓音裏,帶了幾分初醒的慵懶,輕柔地像是一陣風一般從身後傳來。

段惟清驀地愣住,猛然回頭,像是被吓了一跳,幾乎是定在了那兒,一時間也是早已不記得所為“君臣之分,主仆之別”,他望了一眼本該在床上的人,這會兒已經穿了一身銀白色的緞面旗裝坐在了羅漢床上,穿戴整齊,竟像是從前她早起去正院請安時一樣。

可今兒他一路過來,見書林堂那邊也是大門緊閉,只當今日無需請安,所以他才頗為幹脆地往裏頭去了。

“可是我吓到你了?元夕也是,知道我起來了,怎的也不同段太醫說一聲。”她擡眸對上段惟清那雙驚吓過後有些不知所措的眼眸,不知為何,心中大喜。

她低頭小聲地笑了一聲,再擡頭時,他已經恢複了鎮定,在她面前躬了身,又頗為鄭重地說道:“微臣不知貴人等候在此,若有冒犯,還請貴人恕罪。”

婉然此刻并不介意他的君子做派,反倒笑着坐正了身子,在元夕的幫助下把原本還蜷曲着的腳穿進了花盆底裏,一邊說道:“我早就說過了,鏡月館不吃人,不必這麽緊張,談什麽恕罪不恕罪的,我最煩這些了,我只是一個不起眼的貴人罷了,何需拿腔作勢。”

兩人的視線又不經意地對上,婉然笑得溫和,在對視的那一刻,又看了看自己已經放在炕桌上的手腕,用眼神示意他過來診脈。

段惟清這才上前,而元夕則忙把炕桌上那快冷了的早膳給撤了下去,給段惟清騰了放藥箱的地方。

一時之間,殿內又只剩了他們二人。

段惟清在太醫院也是有些分量的,可每次一進鏡月館,面對這位偶爾不按常理出牌的晉太貴人,他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個。

可這會兒,他又分明覺得,他連兩個人的呼吸聲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他出神了,所以這一次平安脈請得比平日還久了些。

可彼此誰都沒有道破,盡管婉然在看着他最初有些迷蒙放空的眼神時,就已經猜到了一二。

段惟清很快收攏神思,少頃,撤了手,一邊收拾一邊說道:“貴人身子康健,一切無虞。”

其實時常說的都是這樣的話,在婉然看來,不過二八之年的人,能有多少病症呢,不過是為了宮規要求,機械地診脈罷了。

不過也确實感謝這宮規,讓她能看看這位太醫,也算打發時間了。

她心想,這位太醫有趣得很。

她正愁今日不知用何法子多留段惟清在這兒說會兒話,就聽見外頭一陣動靜,她朝外頭說道:“誰在外頭?”

元夕立時進來,說道:“主兒,內務府派人來送了些布料,說是要給各宮的主子們裁制春裝了,問問主子喜歡哪些?”

婉然看了一眼兩手空空的元夕,點了點頭示意她把那些布料先送過來給她看一眼。

春日百花盛開萬物複蘇,可內務府送來的那些布料,卻當真是像送給寡婦穿的,大多都是一些深沉晦暗的顏色諸如黃螺、露褐、青圭、黑朱、大雲之類,倒是布料都是一等一的好。

她掃了一眼,唯有一匹群青色的浮光錦更得她的心意。

婉然并不急着挑一匹出來,只是低聲吐槽道:“內務府真會做事,怕不是提起壽康宮,只能想起一堆年老色衰之人了,這送來的布匹,一件比一件老氣。”

餘光瞥見還站在那兒的段惟清,她未曾發話,他亦不敢随意退下,她看向段惟清,說道:“段太醫,不如你替我挑一匹?”

倏然被提到的人,不似剛來時那般錯愕,反倒平靜許多,微微颔首後,看向托盤裏的布料,幾乎是沒怎麽思考地說道:“貴人年輕,自然是這匹群青色的布料更能襯貴人的年歲。”

其實他很想告退,但這會兒,若不說出個所以然來,只怕這位主子還能再拉着他侃侃而談許久。

婉然輕笑,看向元夕,說道:“我也這般覺得,就這匹吧,至于別的,随內務府挑去。”

元夕退下去,眼瞅着段惟清歸心似箭,婉然亦不好多留,只是随口說道:“段太醫眼光不錯,想來是在家中常替夫人挑選的緣故。”

她有試探。

這是她從前忘了的試探,盡管她覺得不用試探,她能猜到。

“貴人言重了,微臣尚未娶親,方才不過說出心中所想罷了。”段惟清拱手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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