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七
七
段惟清說完,婉然便讓他退下了。
她坐在羅漢床上心情大好,趁着時候還早,又叫元夕去端了一籠熱乎乎的小籠包來,還頗有興致地點了些午膳想吃的菜。
午後也更是難得好心情地帶着淩波去了後殿散心——後殿裏芳太妃、恭太嫔和白太貴人來看望婉太妃,便湊了一桌牌。
她去的時候,白氏正張羅着小丫頭在羅漢床邊擺了桌子,恭太嫔去耳房給婉太妃端藥。
倒是芳太妃聽聞她來了,親自走出來領她進去,婉然忙朝她福了福身:“給太妃請安。”
才說了一半,就被芳太妃攔了:“別行禮了,我們幾個都這個年紀,還要這些虛禮做什麽?也沒個一兒半女的,日後還得守着姐妹幾個打發時間,相處得自在些才是正道。”
說話間,她已拉着婉然的手,引着她去了寝殿看婉太妃,小聲說道:“咱們又不是壽西宮那位,仗着女兒是固倫公主,向來高人一等的。”
婉然一笑而過,芳太妃是除了她和壽太貴人外最年輕的太妃,明年才到五十歲,又是乾隆晚期有些恩寵的漢人女子,這會兒子也還風韻猶存,一颦一笑間,水鄉女子溫婉之态盡顯,說起話來,也帶着些吳侬軟語的腔調,倒不似婉太妃與白太貴人之流,入宮時間久了,早就沒了鄉音,反倒平添了一些京味兒或是盛京那邊的口音。
可唯獨提起惇太妃來,有些怨氣,那帶着吳侬軟語的語氣裏,直讓人覺得,她生氣都是溫柔的。
婉然自不知道當年發生了些什麽,讓芳太妃和惇太妃常年不合,可她也無意探尋。
婉太妃歪在羅漢床上,除了眼睛還是不大好外,沒什麽別的大毛病,聽聞婉然來了,笑着說道:“你這丫頭是不是聽着聲音來的?”
婉然嗔笑,說道:“可不管了,臣妾來都來了,娘娘可不能再趕我了。”
婉太妃被她逗笑,喚芳太妃看住了這姑娘。那邊聞聲而來的恭太嫔又說道:“誰趕你都不依的,正巧咱們缺一個人,正要叫人喊你去看看你得不得空的,偏你自個兒來了。”
一行人在牌桌邊坐好了,婉然才說道:“來是來了,這牌上的功夫,我是不及幾位娘娘的,我今兒也不過是來當個散財童子罷了!”
“不及便不及罷!我替你叫人教着你些,絕不叫你這幾個老姐姐欺負了你去!”也許是她年紀小,婉太妃見她總跟養閨女似的,格外寵她些,這會兒亦是樂不可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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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陣笑聲,婉然确實不大會這些,純靠着身邊也不大會的淩波和那邊被婉太妃要求着來幫襯她的宮女琥珀,三人皆不是擅長的,左不過是三個臭皮匠,頂一個諸葛亮罷了。
說話玩牌間,婉然才知道了,原本是要叫鄂太貴人一起的,但那位在午憩,穎貴太妃又稱病靜養,壽太貴人亦是稱病,惇太妃自不必說,如此,便只剩了她一人。
“你倒是貪玩,确實像個十六七歲的姑娘,不似書林堂那位,身子弱得很,好好的一個妙齡女子,卻終日郁郁寡歡,叫人覺得風一吹便要倒了。”婉然素日一個人在鏡月館憋得慌,好不容易同這幾位沒什麽“等級觀念”的老太妃們坐着說話,竟也不覺得有代溝,難免多說幾句有意思的話,把人逗得發笑,也讓芳太妃感慨起了壽太貴人來。
只是,衆人的話題還未引到壽太貴人身上,那邊恭太嫔又感慨起了歲月匆匆,物是人非來:“我瞧着這兩個丫頭年輕的樣子,倒想起了從前來,咱們初初入宮那會兒,不也是這樣麽?年輕,總想着争一争帝王的恩寵,卻不想,這麽多年了,到底什麽也沒得到。”
“孝儀皇後也走了那麽多年了,那些年,誰能争得過她?可便是她走了,又有誰能争得過去呢?且看後來那些在先帝面前、在後宮裏頭得臉的,哪個不是從前同孝儀皇後交好的?”白太貴人也不由感慨起來。
兩人入宮久些,這會兒出牌你來我往間,眼神交互,兀自感慨。
她們在這深宮裏,從來都談不上絕色的美人,可她們卻都清楚,若是早個幾十年,這兩位年輕的若是能入宮,只怕是後來的忻貴妃、容妃之流也比不過她們,尤其是這位富察氏的後人。
婉然聽他們追憶往昔,并不多話,她知道孝儀皇後得寵,當日唐勉便是跟随其師父杜茂,一直伺候着先帝和孝儀皇後的。
她有意無意地聽着她們說話,不甚在意,思緒在想到唐勉的時候飄去了段惟清身上,直到身後婉太妃喊她,她才回神。
是婉太妃問她:“你了解孝賢皇後嗎?”
婉然迷茫地搖頭,像是想起了什麽一般,苦笑:“臣妾雖與孝賢皇後同為米思翰之後,但臣妾出生時,孝賢皇後去世多年,族內知曉孝賢皇後的那些人也大多老去或是病故,臣妾自然知之甚少,不過是同其他人一樣,聽別人說起罷了。”
她的那抹苦笑,不曾落在別人眼裏,這些人裏,也只有婉太妃和白太貴人見過孝賢皇後,這會兒,聽着兩位回顧起孝賢皇後的過去來,也是感慨萬千。
先帝重感情,晚年還懷念的,唯有發妻富察氏,和半生摯愛孝儀皇後。
至于前者,哪怕當年在德州再決絕,也都被繼後襯托得賢惠了起來,反倒惹生人懷念了。
婉然聽得不多,卻也忽然明白了,在這些老太妃的餘生裏,能支撐他們長久地過下去的,其實不是安寧的未來,反倒是回憶滿滿的過去。
因為回憶裏,他們才是鮮活的,才是有所期盼的,盡管可能也是明争暗鬥的。
她想起那位在書林堂裏不時常見客的同齡人,其實也好奇,她為何如此,又想起方才衆人說她抱病,便随口一問:“先前娘娘們說,壽太貴人病着,怎麽也不請太醫好好看看?壽姐姐只比我大了一歲,何至于治不好呢?”
白太貴人輕嘆一聲,說道:“你還年輕,一入宮,一來有孝賢皇後堂侄孫女這重身份,二來在先帝面前又罕見地能說上話,所以伺候你的太醫都是太醫院一把手,再不便是一把手的徒弟,上頭幾個主位娘娘自不必說,便是我與鄂太貴人,也不過是指着那些年的資歷,才能得太醫院一兩個有頭有臉經驗老道的太醫照佛。可壽太貴人不一樣,位分低、又無寵無地位,去他那邊長久診脈的,都不過是些吏目罷了,那醫術平日裏沒病的時候診脈倒也罷了,可這會兒終日病着,如何使的?”
婉然抓牌的手頓住,她其實并不知道這其中這麽多複雜的規矩和地位之分,但這會兒,卻也真不想看着一個妙齡女子就此隕落,忽地想起那被白太貴人提起的段惟清來,說道:“方才貴人說起伺候我的太醫,如今壽姐姐既是病着,咱們又豈有冷眼旁觀的道理,不如就讓伺候我的太醫,去看看壽姐姐吧。”
白太貴人不敢做主,只能看向芳太妃,她尚未發話,那邊羅漢床上,婉太妃轉動着手裏的佛珠,說道:“你去同穎貴太妃說一聲,若是她允了,你再派人去太醫院傳話,記得搬出穎貴太妃的意思來,也好讓太醫院的人知道,咱們壽康宮裏,雖然年紀大了,無兒無女無依無靠的,但每一個人,都不是可以輕易忽視的,這日子是過給自己看的。”
婉然起身道了謝,便回身看了一眼淩波,示意她趕緊去正殿回禀。
她看着淩波的背影好一會兒,在想若是穎貴太妃答應了,自己是不是能和段惟清又多了個話題,卻不想在恭太嫔看來,只以為她在擔心穎貴太妃是否會同意,于是安撫道:“穎貴太妃最是善心,你不必擔心。”
她收回視線,“嗯”了一聲,揭過了這一篇。
淩波回來得倒也快,才又打了兩局牌,她便已經回來了,只看她臉上微微顯露的笑意,婉然便松了口氣。
果真,淩波給衆人行了個禮,便說道:“穎貴太妃允準了,又說壽康宮裏太妃們年紀都大了,不便打擾,壽太貴人那邊既是咱們鏡月館的太醫過去的,便勞煩主兒多照看照看了。”
婉然颔首,忽然覺得這樣的安排還不錯。
“趕緊去太醫院把段太醫請去書林堂給壽太貴人看看。”婉然叮囑道。
“打了這麽久的牌,也累了,就散了吧,你也回去歇着去,書林堂那裏還得麻煩你。”芳太妃散了局,又叮囑婉然。
她點了點頭,福了一禮,帶着淩波退了下去,回了鏡月館。
兩人進鏡月館不過一會兒,她便讓淩波去了太醫院找人,一面又說道:“去之前,先去書林堂知會一聲,別把人吓到了。一會兒段太醫請完脈把人帶過來,我有話要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