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八

太醫院裏,段惟清正翻看着脈案和醫書,又調制着藥方,忽見門外有人影閃過,擡眸看去便見到了款步進來的淩波。

他認得她,是鏡月館唯二的宮女,下意識地,心中一緊,以為是鏡月館出了什麽事,他記得今日上午去的時候,晉太貴人的脈象還很好。

“段太醫。”思索間,淩波已經站在案前,朝他福了一禮。

“可是貴人身子不好?”段惟清掩飾起自己的情緒,問道。

淩波搖了搖頭,三言兩語把壽康宮後殿裏,幾位主子商量的策略說了一遍,也沒忘了把穎貴太妃搬出來。

段惟清輕舒了一口氣,得虧不是晉太貴人出什麽事,不然,只怕自己也有一份罪名。

——畢竟今早,他出神了的。

得知是書林堂那邊的事,他點了點頭,朝淩波說道:“姑娘先回去吧,我找找壽太貴人的脈案,再看一看,不出一炷香的功夫,便去書林堂的。”

淩波點頭,又想起主子的叮囑,臨走前又說道:“我們主兒如今受穎貴太妃之托看護壽太貴人的身子,主兒說了,等段太醫去書林堂看過壽主兒,記得來鏡月館回話。”

段惟清颔首以示知道,看着淩波退下,無奈一笑。

這邊淩波雖是順順當當地回了鏡月館,還沒來得及進去彙報,就見元夕站在門外,食指放在嘴邊,示意她噤聲。

她靠近了些,低聲問:“怎麽了?”

元夕朝裏頭努了努嘴:“主兒下午陪着太妃們玩牌累了,這會兒靠在羅漢床上睡着了。憑你有天大的事,只怕也得過會兒了。”

淩波不急,反正段太醫還沒到呢。

二人站在廊下,用只有二人能聽見的聲音小聲地談了談壽太貴人的始末,一時間只以為自家主子只是念在一同入宮的情分上願意搭一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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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的是段惟清。

滿打滿算,從淩波到太醫院喊他,到他去書林堂給壽太貴人請完脈,不過半個時辰不到,這會兒他已經在鏡月館門外候了有一炷香的時候了,眼瞅着暮色即将西沉,可晉太貴人卻還未有睡醒的跡象。

他不敢把焦急表露在臉上,可卻是真的擔憂,若非急事,太醫院是不大允許太醫天黑了還在後宮走動的。

索性淩波是內務府培養出來的宮女,明白宮規,看了一眼元夕,又看看不住地往西邊看看夕陽的段惟清,湊在元夕耳邊低聲叮囑了什麽,元夕便進了寝殿。

婉然被喊醒的時候,整個人都有點懵,幾乎忘了自己臨睡前的叮囑,她呆坐在羅漢床上良久,才回過神來,問道:“段惟清在哪?”

“回貴人,段太醫此刻就在殿外等候。”元夕一邊說一邊扶着她下了榻,知道她是要先去洗漱收拾一番,再回來見段惟清的。

“打水來洗把臉,發髻亂了,再替我攏一攏,天色不早了,叫段惟清隔着屏風見我。”她看了一眼那塊幾乎是擺設一樣的刺繡山水五屏風式座屏,是當日先帝所賜,只是她有眼無珠,并不在意這些,只随意擺着罷了。

她往鸾鏡前一坐,聽見淩波和元夕忙忙碌碌地打水進出,又帶着段惟清進來,混雜着的腳步聲,原本該是讓人煩躁的,可她卻忽然笑了一聲。

段惟清最是注重宮規,不知今日隔着屏風談話,可算是滿足他了?

“微臣給貴人請安。”

果然,即使隔着屏風,他也不忘行禮。

婉然道了一聲免禮,才問起書林堂那裏的情形。

段惟清答得也算幹脆清晰:“壽太貴人年輕,身子并無大礙,只是微臣診脈來看,脈弦而長,是情志不暢的脈象。從前禦藥房的吏目給貴人的藥也無甚大錯,大多都是疏肝理氣的良藥,想來是會痊愈的,可微臣看了脈案,貴人的病,全無好轉……”

他還欲說什麽,卻只聽得屏風後頭傳來一陣珠串相碰的聲音,再然後便是衣物摩擦的聲音伴随着腳步聲離他越來越近,直到婉然收拾好自己,重新坐回了羅漢床上。

她能聽出段惟清話裏話外的意思,是懷疑藥或者人出了問題,她問:“書林堂的那些藥渣,你都查過了嗎?”

段惟清在她出來的時候,就低頭轉了身,面向她答道:“都查過了,并無問題,皇上與皇貴妃曾曉谕各處,善待先帝遺孀,所以即使壽太貴人并非主位娘娘,用的藥也都是上好的。”

那便是人的問題了,她不認為這種時候,還有人願意害人,都是太妃了,先帝都已作古,還有什麽可争的?

她忽然想到段惟清剛才說壽太貴人是情志不暢,一個有些讓她害怕的念頭出現在了腦海,抓着炕桌桌角的手緊了緊,她擡眸看向站在一旁的段惟清,兩人的視線不期而遇。

這大概是婉然第一次在撞上他視線的時候沒有察覺到他眼底的驚慌,今日的他,反倒格外平靜又自然,而這些,連段惟清自己都不曾意識到。

“你的意思是……壽太貴人從未服下那些藥?”她緩緩地說出這句話,連她自己也有些不大相信,若真如此,那壽太貴人……是在尋死。

段惟清驚異,卻也頗為滿意二人這樣的默契以及這位看似年輕的晉太貴人內在的聰慧,他點了點頭,壓低了些聲音,說道:“但微臣還不确定,所以連藥渣都是方才在外頭等貴人醒的時候,托了元夕姑娘去偷偷找了點過來的。若真是壽太貴人自己所為,其實倒也不奇怪,貴人心中郁滞,情緒抑郁許久,微臣以為該是有什麽心結,須得有人好好開解。”

婉然明白,一來穎貴太妃發了話,二來段惟清這麽說,就必定是要她出馬,她點了點頭,卻有些心不在焉,她想不通,當日入宮時,她是從江南水鄉裏走出來的大家閨秀,蕙質蘭心又不乏天真活潑的人,對着陌生的京城充滿了好奇心。

這才不過一年左右的功夫,怎會到了這般田地?

“她從前……沒有那麽獨來獨往,偶爾也會同咱們說說話,解解悶的,可有時候她又好像對這世間所有的一切都提不起興趣一樣,沉默寡言,桀骜孤僻,連貴太妃她們都不放在眼裏的。”婉然在回憶裏努力地搜尋着有關壽太貴人的痕跡,只覺得那像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人在互相打架。

她頓了頓,低嘆一聲,才說道:“我知道了,我會多看着書林堂一些。”

“貴人不必太刻意,只是若恰好得空,多同壽太貴人一起去慈寧花園裏散散心,說說話,開解開解也是好的。”段惟清其實也并沒有要婉然全然陪着的意思,他知道,有時候開解的人去了,反而适得其反,可能兩個人一起郁結了。

婉然沒參透段惟清這裏頭的意思,只是低垂着頭,把玩着手上的護甲,許久才笑了笑,說道:“若有一日,我真幫着你解了壽太貴人的心結,你可否去宮外給我帶一樣東西進來?”

她思緒的跳脫,讓段惟清也有些猝不及防,但還是下意識地順着她的話接了下去:“貴人要什麽?”

“不拘什麽東西,只要是宮外的便好了。”婉然還是低頭,因為她能察覺到,有一抹視線正落在她身上。而她這會兒若是擡頭了,這抹視線會比被風吹過的蒲公英散得還快。

只是她有一句心裏話不曾說出口——只要是你帶進來的便好了。

她今日竟然意外地依賴段惟清,就像她往日在這陌生的時代離不開元夕和淩波一樣。

她只承認自己最初對段惟清有一剎那的見色起意,可此刻,她說服自己,段惟清今日的一番話,讓她找到了自己在這外人看起來如一潭死水般的壽康宮裏,找到了一絲價值,讓她不至于終日碌碌無為。

段惟清沒有拒絕,拱手行禮,說道:“微臣知道了。”

婉然擺手,示意她退下,不忘低聲說一句:“希望咱們都不會讓彼此等太久。”

她始終低垂着頭,知道傳來殿門關上的聲音,她才轉過身,隔着窗上的油紙,看了一眼窗外模糊的背影。

而段惟清,也直到走出了鏡月館,才忽然意識到,自己今日幾次三番看向晉太貴人的時候有多自然,他想起方才視線裏那抹也有些神傷的身影,兀自嘆了口氣,在想她身上究竟有多少故事。

只怕她身上的故事,不會比壽太貴人少,可他,并不在意壽太貴人有什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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