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九
九
冬去春來,幾場春雨過後,更有潤物細無聲之感。
春雨淅淅瀝瀝的,穎貴太妃又免去了晨昏定省,直到天晴才又恢複了。
難得的晴天,段惟清自太醫院一路至壽康宮來,前些日子他來的時候,好幾次晉太貴人都還睡着,自己也是在淩波和元夕的只言片語裏才知道穎貴太妃因着下雨免了請安。
雨後的空氣裏,多了幾分泥土翻新的清新,莫名的讓人心靜。看着天邊高挂的太陽,他想,今日大概能見到晉太貴人,一會兒進殿的時候萬不能再像上次那樣莽撞。
一路迎着早春的暖陽走到鏡月館,背上已經洇了一層細汗,只見鏡月館的門敞開着,偶有灑掃宮女進進出出的,邊上站着淩波,監督着幾個小宮女們。
既是如此忙碌,想來晉太貴人已經醒了。
許是聽見腳步聲,淩波回過頭來,眼底有驚訝也有懊悔,少頃,就已經到了她跟前,沖他略一欠身,才有些慚愧地說道:“段太醫別怪罪奴婢,原是鏡月館人少一時忙忘了。今兒晨起天氣好,給穎貴太妃請過安後,我們主兒約了壽太貴人去慈寧花園裏賞花,本是吩咐了奴婢來太醫院告知段太醫一聲,今兒不必來了,一時忙忘了,倒叫段太醫白跑一趟了。”
莫名地被人放了鴿子,段惟清有一刻地怔愣,但很快掩去,他大概也能從壽太貴人的病症裏猜到,晉太貴人今日的“約了”,得花了多少的功夫。
故此,他笑了笑,朝淩波說道:“既是貴人不在,我明日再來也可。”
說罷,他轉身就要離開,卻被淩波喊住,淩波遲疑了一會兒,似是鼓足了勇氣一般,說道:“我們主兒說,明日段太醫來時,記得帶上貴人要的東西。”
段惟清點頭告辭,直到出了壽康宮,才有些明白,淩波之所以這樣的神色,全是因為那日她并不在跟前,只怕她這會兒,還不知道在心裏怎麽胡思亂想呢,看來,明日得讓晉太貴人給她的宮女解釋一下,不然可就壞了她的名聲了。
至于淩波,其實婉然并沒有刻意地同她隐瞞些什麽,若不然也不會留她在此傳話。淩波雖看着嚴肅有些不知變通,其實心裏跟明鏡似的,這樣的傳話,其實是有違宮規的,但主子把這事交給她,就是信任她。
內務府撥出來的宮女自然都比不得主子們的陪嫁來得得人心,她能得貴人如此信任,是她的福氣,所以她也只能以忠誠相報。不多言、不妄言,唯謹遵主子所言。
鬼使神差的,離了壽康宮的段惟清,或許是想起淩波方才随口一嘟哝的一句“我們主兒這幾日同壽太貴人可親近了”,他竟下意識地往慈寧花園的方向走了過去。
今日其實并非他當值,本打算來鏡月館請過平安脈便回家去的,這會兒脈沒請成,人也自然清閑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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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才走了幾步,他便想起來,慈寧花園不同于禦花園,外有紅牆環繞,即使他走到了慈寧花園外,也瞧不見裏頭的一點蹤跡,聽不見一點聲響。
意識到這一點,他被自己今日的行為弄得有些無可奈何,輕笑一聲,搖了搖頭,回了太醫院。
等段惟清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閑逛時已經是一個時辰之後了,離宮時已近中午,與一同出宮的同僚在街邊的酒館裏用過午飯後,他以要給師娘挑選生辰賀禮為由,先遣走了同僚,自己則在街上漫步。
街邊是各色的首飾鋪子、脂粉鋪子或者成衣店,他看了一圈,都沒想出能有什麽适合的東西帶入宮中送給這位腦袋裏充滿了奇思妙想的晉太貴人。
發簪、木梳、荷包、絲帕之流,一來皆為男女定情之物,彼此的身份實在不合,二來他帶進宮,若貼身藏得好自然萬事大吉,可若一不留神東窗事發,那便是有天大的功勞也救不回來了。
胭脂香粉之流,也不适合,上頭的理由是一個,再者,她再年輕也是個寡婦,送這些不合适。
至于衣裳布匹之類的,人家在宮裏要什麽好的沒見過?更何況,不說不方便帶進宮,便是送進去了,只怕她也沒法穿。
思來想去沒個頭緒,段惟清坐在茶館裏飲了一盞茶,聽着不遠處說書人的聲音,漸漸有了些許想法。
他忽然想起來,自己幾次三番去鏡月館的時候,炕桌上都擺着幾本書,有時候還見過晉太貴人翻閱幾頁。
想來……貴人大概也是愛書之人。
那便好辦了,他知道京郊胡同裏有一家專賣筆墨紙硯的小鋪子,裏頭的鎮紙都頗為小巧精美。那位手藝人還曾是父親舊友,他這幾年也時常去那個鋪子裏。
鎮紙,應該是個既方便攜帶,又貼合她心儀的禮物吧?
段惟清如是想。
他行動力很強,很快便趕到了鋪子裏,精挑細選後,選了一個祥雲如意狀的黃銅鑲珍珠貝母的鎮紙,小巧精致,橫放是鎮紙,頗有“雲卷雲舒”之态,豎放又成筆擱。
鎮紙上鑲嵌的珍珠貝母,又頗為透亮,當真是精品。
他心滿意足地把鎮紙塞進淺金色的祥雲錦袋,然後揣進懷中,似乎是生怕它丢了一樣,心滿意足地轉身離開。
—
次日卯初時分,段惟清比從前早了許久就進了宮,坐在太醫院的案前,翻看着醫書和脈案,盡管,沒看進去多少。
懷裏的那塊鎮紙像是一塊被烙得滾燙的鐵,不管他做什麽,都能感知到它的存在,讓他根本無法沉醉于其他事情裏。
就這麽裝模作樣地幹等了一個時辰,他才起身往鏡月館的方向走去。
意外地,他竟也有些少年心性,想問問晉太貴人,他挑的這個鎮紙,是否合她的心意。從前林氏生辰的時候,自己也會買些東西哄她高興,可這般有些緊張的心情,倒還是頭一遭。
至鏡月館外,他已壓抑住了心頭的情緒,又是從前的模樣,頗為沉靜鄭重地候在鏡月館外等待着宮女的通傳,只聽人說:“主兒剛起身,段太醫稍候片刻。”
段惟清站在殿外,竟莫名地有一絲緊張,拎着木藥箱的手也微微出汗,行醫多年,還是頭一遭這麽緊張。
“段太醫進來吧。”淩波從裏頭出來,喚了他進去,便徑自繞去了後頭耳房。段惟清最開始便沒看見元夕,想來此刻,自是在裏頭的。
殿內,其實婉然還沒完全得收拾好自己,鸾鏡前,她随手地在妝奁裏抽了一根栀子銀簪挽住了發髻,又悠悠然地帶上了護甲,聽着外頭愈來愈近地腳步聲,這才不疾不徐地站了起來,繞過屏風,便恰好見到了掀開門口的珠簾進來的段惟清。
兩人的視線不期而遇,婉然微微一笑,擺手讓元夕下去倒了一盞茶來,又免了段惟清的行禮,這才翩翩然往羅漢床上坐下。
“這些日子,我同壽姐姐多有來往,比起從前愈發熟絡,她雖話還是不大多,可我瞧着并沒有你說的那般郁結,但若要我思考她的心結所在何處,我目前卻也不能探知一二。”婉然靠在炕桌上,看着段惟清打開了藥箱,取出軟墊,她一邊輕輕地把手搭了上去,一邊緩緩地說着。
她的視線,始終鎖着段惟清。
段惟清一時沒說話,只是先診了脈,須臾,收整藥箱的時候,才說道:“壽太貴人的病便是如此,外人看着有時候她可能就像個沒事人一樣,可只怕無人之處,壽太貴人不好過,且貴人的脈象不會騙人,實在是郁結許久了。”
婉然點頭,沉吟不語,應該是抑郁症,人前看不出問題,可人後……只怕這些,得從書林堂的宮女身上下手。
“我知道,我會多看着些。”話落,元夕端了一盞新茶進來,又有她與淩波自己在小廚房搗鼓做出來的龍井茶糕。
婉然嘗了一口龍井,又嘗了一口糕點,才看向段惟清,輕聲問道:“我要你帶的東西呢?”
段惟清似是等了許久一般,從胸前把藏了一早上的淺金色錦袋拿了出來,雙手呈到婉然跟前。
她看着不敢看她的段惟清,嘴角微微上揚,接過錦袋的時候,修長的護甲有意無意地輕輕地刮了一下他的掌心,像是羽毛輕輕地碰了一下,輕盈短促,卻讓人難耐。
餘光瞥見段惟清略不自然地神色和微紅的耳垂,她笑意愈深,垂眸輕輕地打開了錦袋,将裏頭的東西倒了出來。
黃銅的雲紋鎮紙,該是觸手生涼的,可也許是在他身上放了太久,和錦袋一樣,這會兒上頭還殘留着他的體溫。
婉然将鎮紙翻來覆去看了許久,确實精美,鎮紙上的珍珠貝母瑩潤透亮,實在是美麗。雲紋背後的黃銅上還雕刻着手藝人的名字,是一個叫“袁呈竹”的漢人,這名字,尚在閨中時,她也曾聽說過,只是阿瑪與嫡母都不大去京郊的漢人鋪子裏買東西,反倒是乳母在她生辰的時候,給自己送過一支“袁呈竹”的狼毫。
“為什麽挑了這個?”婉然愛不釋手地把玩着這鎮紙,只覺得這樣小巧的鎮紙,比起內務府偶爾送來的那些長條的鎮紙,反而是這個更合她的心意。
段惟清躬身說道:“微臣幾次過來都見貴人的炕桌上擺着書,私以為貴人通文墨,這便挑了這精巧別致的鎮紙。”
聞言,婉然和一旁的元夕,都下意識地瞥向了炕桌上那本書,不怪段惟清這麽想,那書在那放了好幾日了,大概只有到了睡覺的點睡不着的時候,婉然會翻開來看兩眼,全當催眠。
至于通文墨麽,穿越前後的經歷合起來,也足夠她在這兒讀書寫字了,雖不甚喜歡讀書,但要她偶爾寫寫字,倒也樂意。
不過這些話,她都不曾說出來,就像段惟清也不會把“因為首飾之類的物件都容易扯上男女定情,所以不挑那些”這樣的理由說出來一樣。
她又從桌上拿起鎮紙,這會兒上頭已經沒了體溫,放在手心裏涼涼的,倒也舒服。
“很好看,我很喜歡。”她看着段惟清,又瞥見桌上的龍井茶糕,說道,“元夕的廚藝甚好,這龍井茶糕入口清香,用的龍井還是前些日子皇帝派人送去給穎貴太妃,太妃分給各處的,你也嘗一嘗吧。”
倒不是她暴殄天物,拿着皇帝賜的上好的茶葉做糕點,實在是她對這些茶無甚興趣,反而更愛讓這些宮女們研究一些花茶或者喝些上好的牛乳。
“貴人,這……這不合規矩。”段惟清看向婉然,有些驚異,但卻又不得不承認,這位晉太貴人,确實是時不時會有一些別致的想法。
他踟蹰着,不知該不該嘗一嘗,他知道,今日若不吃,只怕不會那麽容易地走出鏡月館。
“合不合規矩的,又沒人看見不是嗎?你身為太醫,卻幫着我去宮外帶東西進來,算不算私相授受?這不也一樣不合規矩嗎?都幹了一件不合規矩的事情了,還害怕第二件不成?”
段惟清很高,他這會兒站直了身子,婉然同他說話,若想看着他的眼睛,還得擡一擡頭,她微仰着頭,嘴角始終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眼底也是一貫的柔和裏,帶了一分微弱的倔強,讓人總是難以拒絕。
還未等他想好,面前的人收回視線,繼而說道:“你大可放心,元夕是我的陪嫁,她的嘴嚴實得很,你自不必擔心隔牆有耳。”
她把裝着糕點的盤子往他那邊推了推,頗為渴切地看着他。
段惟清一擡眸看到那雙眼,便實在難以拒絕,他上前拿了一塊,慢條斯理地品嘗着,龍井茶的清香霎時在味蕾間綻放。
而一旁,婉然悄悄地看着他,和從前一樣,穩重有禮,只是此時此刻,平添了一分別扭罷了。
可那份別扭,卻也惹人發笑。
她只看了一會兒,便挪開了視線,不讓他那麽尴尬,她又繼續把玩着那枚鎮紙,心想自己以後一定要試着多看看書,得讓這鎮紙派上用場,不可以放在一邊吃灰。
直到餘光瞥見他吃完了,她才擡頭一臉期許地問他:“味道如何?”
段惟清點了點頭,難得沒有像從前那般守禮地說道:“很好吃。”
“我就說吧!“婉然一臉地篤定,又笑得頗為明媚,仿佛窗外春日初升的朝陽那般,讓人也不由得彎了嘴角。
“你若喜歡,我叫元夕去拿些龍井可好?”笑過以後,她又說道。
段惟清忙攔了,說:“貴人不必如此,既是皇上所賜,微臣更不敢拿,與隔牆有耳無關的。”
婉然也知自己這個想法不好,住了嘴,收斂了笑意,沒再說什麽,只是說:“那便……你下次來的時候,我叫元夕做些別的糕點你再嘗嘗。”
段惟清沒應聲,不敢輕易答應了,只說時候不早,他不能耽擱太多時間,先告退了。
他一路微垂着頭走出了鏡月館,想壓下嘴角的那抹笑意,卻想起方才那張笑臉,才忽然意識到,其實她也才不過二八之年,正是尋常女子人生中最燦爛肆意的年歲,可是她,卻要在這壽康宮裏,度過餘生。
莫名的,他對這位別具一格的晉太貴人,多了一絲憐憫。
而此刻,壽康宮門前的桃花開得正豔,滿樹的桃花,與壽康宮的人老珠黃談不上應景。可他卻想起了一句詩:“人面桃花相映紅。”
倒是和那張笑顏無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