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緣起
緣起
次日,新婦拜見長輩。
不管新婚之夜,新郎不同床,是多麽荒謬之事。寶釵在早晨卻是按時起身,梳洗完畢,出來叫寶玉起床時,臉上卻是帶着淺笑的。
寶玉其實早就醒了,他昨晚看似不近人情,早早在外間歇下,其實,他同樣沒能睡着,輾轉反側,熬油似的,到了後半夜快迷迷糊糊睡了一會兒,寶釵來叫醒他的時候,他正在做夢,夢裏是那年大雪賞梅,他被罰去摘梅花的舊事。
醒來,看見寶釵,他有一瞬間的恍惚。
寶釵看見寶玉的神情,以及眼底的烏青,便知道,其實寶玉和她一樣,沒有睡好。心裏的這塊石頭終于落地,松了一口氣。
若是寶玉昨晚一覺到天明,她才要擔心。如今,明白寶玉心裏其實也不好受,昨晚那樣做,寶玉能堅持一時,只要她也能堅持,寶玉終歸會放下心結。
寶玉張口,本要喊“寶姐姐”,話到嘴邊,回過神來,想到昨日之事,如今,寶釵之于他,已經不再單純是寶姐姐了,心裏一沉,瞬間拉下臉來,拂開寶釵,叫了麝月的名兒,麝月看了一眼寶釵,才上前服侍。
襲人本要上前來服侍寶玉穿衣,卻被寶玉從她手中拽過衣裳,十分難堪,當場呆住。
寶釵看着不像,開口道:“襲人姐姐,叫人送熱水進來吧。”
襲人臉火辣辣地燒着,忙借此出去傳水。
待寶玉收拾完,二人帶了莺兒與麝月,襲人本要跟着,寶玉卻點了麝月的名,寶釵怕鬧得更僵,忙找了個借口,讓襲人幫忙安排屋裏的事,這才掩下寶玉鬧情緒之事,一起往榮禧堂來,拜見賈政與王夫人。
寶玉到底忍住了,沒有在父母面前落寶釵的面子,雖然沒有笑臉,可也沒有發脾氣使性子,賈政卻以為寶玉這是成了家穩重起來,賈政雖心中原本和賈母一樣屬意的是黛玉,可他體諒元春在宮中不易,既指了這門親事,又合了王夫人的意思,說到底,家裏送元春進宮,王夫人這些年也不好過,給寶釵的禮,也是鄭重其事挑選的。
夫婦二人喝了新媳婦敬的茶,收了新媳婦孝敬的禮,也各自回了禮,由王夫人帶着寶玉夫婦,前往榮慶堂來,拜見賈母。
榮慶堂的正房廳堂上,賈母早已坐在上位,面帶笑容,旁邊的高幾上,擱着一個紫檀木的雕花匣子。鴛鴦立在一旁。
探惜二春與黛玉在下手東面坐着,李纨與王熙鳳在對面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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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人領着新婚夫婦進門,王熙鳳便笑着打趣:“嬸子今兒喝了新媳婦敬的茶,是不是特別香!”
一句話就逗得大家笑起來。
她又說:“方才我問鴛鴦,今兒老太太一早便起來了,想來也是着急喝孫媳婦茶。”又問鴛鴦:“水可燒好了沒?”
鴛鴦笑道:“早燒好了,兩只銅壺,都擱爐子上,看火的嬷嬷也着急,生怕水不夠,一氣就燒了兩銅壺。”
王熙鳳:“是該多多地燒着,除了老太太,還有這麽些小姑子,大嫂子,都等着呢。”
賈母笑得滿臉折子:“你快停嘴吧,再說,耽誤我喝孫媳婦茶,看我怎麽治你。”
話雖這樣說,王熙鳳一早來,可不就是猜準了賈母的心思,怕萬一寶玉這個癡的,今兒要是鬧出點什麽來,可就不好看,才早早來,活躍氣氛。若有個什麽,也好描補。
不過寶玉并沒有使性子。夫婦二人跪下給賈母磕頭敬茶後,寶釵才呈上孝敬賈母的東西。
送給賈母的是一件衣裳并一條抹額,是寶釵親手做的,一針一線,從縫制到繡花,費了不少功夫。
賈母雖從頭至尾沒有取中寶釵,但如今木已成舟,她看了衣裳上繡的長壽花,手中拿着長壽花的抹額,笑容滿面:“好,好。寶丫頭有心了。”
鴛鴦在賈母身邊服侍多年,這時從旁邊高幾上取了紫檀木的雕花匣子,打開,捧給賈母。
賈母點了點頭,她才捧上前給寶釵:“這是我從出嫁的時候,父親給我的東西,老大老二成婚的時候,兩個兒媳婦,我分別給了玉琮玉璧。珠兒成親的時候,我給了一對玉圭,琏兒成親的時候,我給了一對玉璋。如今寶玉成親,這對玉璜,便交給你了。”
寶釵在極為富貴的家裏長大,各種玉器不知見過多少,可眼前盒中的二只玉璜,着實不凡,勝過她以往見過的所有玉器。漢白玉镂雕雙鳳式璜,無論成色、雕工、圖案都獨一無二。她本就讀書多,玉璜與玉琮、玉璧、玉圭、玉璋、玉琥,六玉合一,代表“禮天地四方”。又聽賈母方才所言,便知這是賈母從她的豐厚嫁妝中選出來的傳家之寶。當即便說:“老太太放心,孫媳必定好生收着,當以傳家。”
王夫人懸了一早晨的心,終于可以放回肚子裏了。她如今在府裏說話雖越發頂用,可到底心知肚明,寶釵不得賈母的意,她很怕賈母在新婦拜見的時候,給寶釵難堪,到時面上無光的,何止是寶釵,還有她的臉面和寶玉的面子。
拜過賈母之後,就是給同輩與晚輩見禮。
寶釵給兄弟姐妹們準備的東西,弟弟們不分嫡庶,均是兩個荷包、一副扇套,外加一對扇墜。給探春、惜春和黛玉的則是兩張手帕子、兩個荷包。
二春拿了禮物,互相一看,又來看黛玉的,便知寶釵有心了。原來,寶釵送的兩張手帕子與兩個荷包,探春的是玫瑰花兒,黛玉的是芙蓉花,惜春的是杏花,倒是極為合襯姑娘們的性情。
昨日要待客,今日的午膳,才是正經的家宴。東府那頭的人也過來了,如平常的端午、中秋與過年一樣,宴擺在一處,只中間放了屏風隔開,很是熱鬧。
鄭家早在幾日前就派人送了貼子來,當時賈母征求了黛玉的意見,等寶玉與寶釵的婚事辦完,便要過去。今日是新婦要拜見家裏人,黛玉雖說不是賈家的人,可畢竟長期借住在賈家,于是定下明日來接。
黛玉如今有近一半的時間,住在鄭家,這次過去,也不用收拾多少東西,只帶了雪雁,紫鵑留在潇湘館。
到了鄭家,鄭夫人才告訴黛玉,她娘家的父母——陶家的老爺子和老太太回來了,想見見這個外孫女兒:“不必緊張,你外祖母和外祖父都是極其随和的人,說起來我都羨慕他們,這些年到處游歷,大好河山都走了一半兒。”鄭夫人提到自己的父母,嘴角浮起微笑,“他們肯定會喜歡你的。”
雖然認了幹女兒,鄭铎也給黛玉取了名字,但無論是鄭家還是陶家,都還是習慣稱呼黛玉原本的名字。名字雖只是一個稱呼,卻體現了鄭家與陶家尊重林家的意思,也是體貼黛玉。林如海與賈敏雖不在了,可這個名字,也是他們留給黛玉的一種念想。
黛玉聽了點了點頭,她倒不怕,也不緊張,自打遇見戴語起,她經歷了、看過多少人與事,如今甚至對陶家的老爺子和老太太還有幾分期待:老爺子一輩子只有老太太一個妻子,并沒有妾室,而且兩夫妻還一同出游,可見真真是極其恩愛的。一生一世一雙人,便是她自己的父母,也不曾真的做到,而她認識的親友裏,也都沒有。往常別人總說王熙鳳霸道,可也将平兒給了賈琏做通房丫頭。
陶老太太聽上去還是一個十分和氣的人,陶老爺子一輩子不曾納妾,顯然不會是因為陶老太太霸道。
次日,黛玉便随鄭夫人過府,見到陶家老爺子和老太太,真的沒有讓黛玉失望,這對夫婦果然是極極恩愛的,不在其言,而在其行。
陶家老爺子與老太太都是極其和藹的人,他們各自還準備了特別有趣的見面禮送給黛玉。二老說話間的眼神,無不流露出二人的默契。鄭夫人被嫂子叫走,黛玉留下陪二老說話,一同作陪的,自然還有陶琇瑩。
黛玉十分喜歡二老送給她的禮物,陶老太太畫了旅行中見到的美景,陶老爺子題的詩,印章用的是陶野人家。顯然是夫婦共用的印。
不過她更喜歡就這樣坐在一旁,聽二老講話,陶老爺子學識淵博不必說,陶老太太顯然也飽讀詩文,二老講起旅途見聞,風景人物,栩栩如生,趣事樂事,生動活潑,黛玉聽着,心生向往。
黛玉敬給二老的禮物,喜歡也很受陶老爺子與老太太喜歡。
老太太拿着黛玉送的手繪團扇愛不釋手:“我年輕時候也愛畫畫,如今老了,懶怠了,筆力也不如年輕時候,不過閑來,也還是會畫幾筆。只是做不了這樣精細的畫兒了。”
“祖母您出去玩就願意,可見不是懶怠,只是懶怠動手而已。”陶琇瑩挽着老太太的胳膊,開了個小小的玩笑。
“我橫豎老了,不必在乎這些。”老太太用扇子輕輕點了點孫女兒的額頭,“可是你,明明是做姐姐的,卻處處不如妹妹,也不知道發奮圖強一回。”
陶琇瑩卻滿不在乎的笑着:“玉兒是我的妹妹了,妹妹這麽厲害,我與有榮焉就行啦。”
“奶奶你指望她努力,實在是異想天開了。”進來的陶淺,手中領着一個小籃子,籃子裏面裝的,是一只小兔子。
“你不要造謠......”下意識的先反駁,只是看到小兔子的時候陶琇瑩就尖叫了一聲,“哎呀,真是要謝謝你了。”
前兩日陶琇瑩說想養小兔子,沒想到她哥這樣迅速就給她弄了兩只來,陶琇瑩趕緊上前接過籃子,謝過陶淺。
黛玉看着他們親兄妹之間如此友愛,生出幾分羨慕來。
“林妹妹想要嗎?”陶淺就站在她身邊,見她的眼神中帶着羨慕,便問:“我分一只給你。”
黛玉搖了搖頭,見陶琇瑩将兔子舉到她面前,伸出手摸了摸小兔子:“很可愛,只是我不太方便養兔子。”
陶琇瑩想到,黛玉住在榮國府,雖說那是黛玉的親外祖母家,可她也聽母親說過,榮國府裏的兩房太太,只怕待黛玉都只有面子情,這種小事,雖然事小,未必會有什麽關隘,但是黛玉要果真養了兔子,便是特例,免不了有人要嚼是生非,瞪了哥哥陶淺一眼,忙笑着說:“我養也一樣,你喜歡,我經常接你過來玩,我們就能一起養小兔子了。”
陶淺站在一旁沒有開口。
陶家的老太太看了看孫子,又看了看黛玉,笑眯眯:“自然要多接了玉兒來玩,我好不容易多了這樣一個聰明靈秀的外孫女兒,又能做畫又能寫詩,還孝順,以後想說說畫兒論論詩文,也有個外孫女能說到一處了。”
“可憐的我呀。”陶琇瑩在一旁故作哀嘆,“日後只怕這個家裏沒有我的位置了,爺爺奶奶都偏疼玉兒。”
“你這樣毛毛躁躁又不學無術的樣子,換了我我也偏疼玉兒。”陶夫人與鄭夫人顯然說完了正事,正好過來見二老,剛到門口,陶夫人就聽見女兒的這句話,順口說道,不過她說這話自然是玩笑,滿臉笑容不說,看陶琇瑩的眼光可沒半分不滿意。
鄭夫人附和了一句,惹得陶琇瑩裝可憐:“以往姑姑都是幫着我說話的,可見是有了女兒忘了侄女兒!”
逗得大家哈哈大家。
長輩雖在,小輩們卻也不拘謹,說了一會兒話,陶夫人便發現了一點微妙,面上不動聲色,目光迅速在黛玉與女兒、兒子身上看了過來回,心中倒是有了些想法。
等到私底下,則把自己之前才生出的心思,跟鄭夫人直說:“我瞧着,兩個人倒真的很合适,老太太也喜歡玉兒。”她們姑嫂關系不錯,不能說從未有過矛盾,可這些年确實是越來越合得來,兩家于大事上都是有商有量,家裏兒女婚事,也會互出主意。她和小姑子關系好,自然也想将來兒子娶回家的姑娘,與自己的女兒合得來。女兒是要嫁出去的,娘家人想着念着,将來在婆家,才能在婆家有底氣。
鄭夫人偏着頭看自己的嫂子,笑呵呵:“阿淺這孩子,明年是要參加會試的吧?”
“可不是,你哥哥說可以先下場試試。”陶夫人也只是先說說,并不是很着急。
“兩個孩子的确是很合适,只是玉兒到底也是榮國府的外孫女兒,你們可要想清楚。”鄭夫人對榮國府素來是不喜歡的,而且現在朝中形勢也不容樂觀。她是喜歡黛玉的,也真的疼黛玉,對黛玉的終生大事,自然也是上心的。不過陶家是她的娘家,要親上加親,就更要考慮清楚。榮國府在她看來,眼下自然不會有什麽大的事情,只是将來就難保了。
陶夫人聽了卻笑了:“你都敢收了她做幹女兒,我還怕什麽。再說,榮國府将來真有什麽事情,玉兒的母親是外嫁女,都不受牽聯,何況玉兒。只是我也得先看看老太太的意思,最終還是要看孩子們的意思。”
這就是說,問鄭夫人單純相看二人,合适不合适了。鄭夫人一想,抛開榮國府,就算黛玉是個孤女,那也是合适的,便點了點頭:“很是般配。”
在陶家用了晚飯,鄭夫人才帶着黛玉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