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求而不得方越吟
求而不得方越吟
盛月蕭進去的時候,透過雕花隔斷,一眼便看見方越吟還在穿衣裳。
方越吟周圍有三五個侍人忙絡着幫他穿戴,每人臉上都戴着層面紗,遮掩住口鼻,手上還專門戴了護套,好像生怕有什麽污漬,将那件神聖高貴的袍子玷污了似的。
盛月蕭不禁咂舌。
這是什麽人間仙子,這麽金貴?
方越吟一邊敞開手臂讓下人侍奉,一邊罵着昨晚敢在夢裏爬他床的混賬。
一扭頭,恰好看見混賬本尊正站在他的屋門口。
他臉上沒有半點背後罵人被抓包的尴尬,皺眉厲聲質問:“你怎麽在這裏?”
“……”
盛月蕭看看他的表情,覺得他的語氣裏大有“昨晚剛在夢裏爬了孤的床你現在怎麽還敢出現在這裏”的質疑。
相當擲地有聲!
盛月蕭用微笑掩飾着“世上竟他娘有這種人”的異樣神情。
淡淡道:“本座是來等你上朝的,想不到君上這麽磨蹭。”
“孤幾時上朝,輪得到你管?”方越吟趾高氣揚地一瞥他。
老侍官生怕再鬧出事,緊走幾步,上前與方越吟低聲解釋了幾句,說明盛月蕭的來意。
盛月蕭對他方才的無禮置之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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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默契地誰都沒提起方才的事。
一旁的侍人搬來了椅子,盛月蕭坐在外面,靜靜等待。看着隔斷內的方越吟一件件将繁複的衣袍穿好,最後扣上腰封,配上暗紅的外袍。
緊接着,方越吟站在鏡子前,慢悠悠地上下打量着自己。
随即命令侍人将好不容易剛穿上的外袍脫了。
腰封重新解開。
吹毛求疵道:“再換種顏色。”
盛月蕭:“……”
侍人像是習以為常,手腳麻利地從一衆腰封中挑選出另一條,迅速給方越吟戴上。
方越吟站在鏡子前又轉了一圈。
他高大挺拔的身形穿着一襲暗紅色衣袍,衣擺的設計宛如粼粼湖波,飄逸而不張揚,稍顯幾分莊重。
領口上的那截脖頸呈玉白色,可見淡青的血管,喉結突出分明,再往上,那眉眼鼻尖美得好似水墨丹青,絲毫不失鋒銳。
揚着下颚,姿态一如既往的高傲,照了一會,說道:“還是方才那好看,換回來。”
盛月蕭:“…………”
侍人又迅速将腰封換了回來。
方越吟對着鏡子繼續照了片刻,眼中又是傲慢,又是贊賞,仿佛這世上只有鏡中人的美貌跟自己算得上棋逢對手,薄唇微挑,露出滿意之色。
謙遜道:“也罷,勉強看得過眼。”
“……”
盛月蕭覺得自己一定是眼瞎。
否則……他怎麽會看見好端端的一個人類在開屏?
待到方越吟終于在鏡子前照夠了,他從裏屋走出來,目光一瞥,總算拿正眼瞧了盛月蕭一眼。
說道:“走罷,上朝。”
……
盛月蕭跟着上了幾天.朝,雲裏霧裏地從旁聽政。
他這才突然認識到,原來方越吟對待自己時的那點暴脾氣根本不算什麽。
慘,還是這群大臣更慘。
方越吟面對群臣似乎永遠沒有好臉色。
一群老臣被他罵得狗血淋頭,毫無還嘴之地,尤其一旦牽扯到神界與侍神界之間的問題,盛月蕭便會感覺出方越吟的神識中爆發出滾滾濃煙,陰雲密布,散發着幾欲殺人的氣息。
方越吟的修為本身就極為強悍,因此那種氣息就猶如一張密網,将整座議政殿籠罩在森暗之中,令人無端的瑟瑟發抖。
鳳陽國的這些大臣們每日活得心驚膽戰。
提心吊膽,屬實不容易。
盛月蕭也極不理解,神界到底哪裏得罪了這位祖宗?
這日上朝時。
群臣提起了下月的祭祀之事。
不出所料,方越吟臉色又沉了下來。
他眉尾微挑,冷聲道:“祭祀?哼,統統都是表面功夫罷了,鋪張浪費,何用之有!”
大臣們的冷汗立刻下來了。
“祭祀”歸根結底,也是敬神禮的一種,盛月蕭還在場呢,他們君上怎麽能這麽口無遮攔!
“君上莫要這麽說,祭祀儀式相當重要,排場越大,越證明我鳳陽國對神靈的敬重!”
“況且,祭祀儀式中最要緊的環節,便是您與上神結契,這麽大的事,怎能說沒用呢?”
方越吟聽到這話,适時地露出幾分厭煩鄙薄,仿佛吞了蒼蠅似的。
盛月蕭看在眼裏。
他有理由懷疑這個賤人就是針對自己。
“孤說了,不必鋪張浪費。”
方越吟嗓音沉冷倨傲,不容置疑:“前些年邊關大旱,西南又降了洪災,若是有閑錢鼓搗什麽祭祀,不如把地方的陣法與結界好好修補修補。”
他眉尾微挑,語調上揚:“總歸侍神界是個多災多難的地方,災禍早晚還會有。”
“上神,你覺得呢?”
方越吟涼飕飕的眼眸一瞥,忽然将話鋒轉向了盛月蕭。
底下的衆臣不禁開始雙腿發軟。
——侍神界的确會有天災降臨,但那全憑神界的意願!
假若他們侍神得當,神界就會動用神力,替他們擋去一部分天災,如若神界高興了,全都擋去也不是沒有可能!
可方越吟這話,不是明擺着沒打算好好侍奉嗎!
這種大逆不道之詞,平時說說也就罷了,如今神明就活生生的坐在他眼前!他怎麽敢這麽不要命?!
衆臣冷汗涔涔,打着腹稿,開始盤算回去該怎麽寫今日的奏疏,痛斥方越吟今日的所作所為。
盛月蕭聽出方越吟這是有意在鄙薄神界。
悠悠回瞥了一眼。
……也許是失了憶的緣故,盛月蕭對神界毫無印象,更沒什麽多餘的感情。他對方越吟不滿,僅僅是出于他針對自己,而不是他針對神界。
盛月蕭唇角勾起冷冽的弧度,涼涼道:“鳳陽國說到底是君上的地盤……本座又算哪顆蔥呢?君上不必問本座,大可自己看着辦。”
方越吟好似沒聽出他語氣中的涼意,甚為滿意道:“很好。”
“上神如此有自知之明,真是不可多得。”
群臣一陣牙疼,集體上火:“…………”
盛月蕭唇角微抽,回了他一個虛情假意地微笑。
狗東西。
他們話說到這個地步,衆臣自然不敢再多言語。
但朝堂上不說,他們在奏疏可要說個痛快。
當晚。
大批大批的奏折便送到了方越吟跟前。
面對他今日的行為,大臣中有委婉曲折、悲痛難言的。
有捶胸頓足、擔心後患無窮的。
也有老臣仗着年紀高,對他狠狠予以痛批的。
還有的甚至覺得他昏庸無道,想要以死明志的。
那些奏折中暗含的深意,無非都有共同的一點——
方越吟是個昏君。
他不敬神明,違背人願。
為所欲為,狂妄自大。
前有殺父奪位,血刃親兄,後有诋毀神界,辱罵神明。
他們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才會遇上這樣一個昏君!!
方越吟不傻。
他猜得到那群大臣會在背地裏議論些什麽。
他看見這些奏折,胸腔內的怒火抑制不住,當即便掀翻了桌案!
燭臺連帶着桌子“砰”地摔翻在地!!
火勢還沒來得及燒起,就被徒然爆發的靈流吹熄了,只剩一縷殘煙。靈流帶着勢不可擋地怒氣,兇悍強盛,險些将桌案震成齑粉。
殿內瞬息變得昏暗。
殿外的侍人聽見動靜,立時沖了進去,還有的人及時跑去傳喚醫師。
不過多時,老侍官也匆匆趕來。
腳還沒踏進門,就聽見了方越吟的暴怒聲——
“貪得無厭,唯唯諾諾!你們除了會跟孤提要求,還會幹什麽?!!”
“三年以來孤該做的都做了,你們非要請個神明,孤也答應了!如今孤還得學着你們阿谀奉承?!否則孤就罪該萬死,活該天打雷劈!是嗎!!”
“可笑!!!”
“……君、君上您冷靜點……”
他周圍的侍人吓得直打哆嗦,沒有人敢近他的身。
方越吟此時手中拿着長劍。
暴怒的靈流四處橫飛,兇狠亂砍,那雙美豔狠厲的眼眸正泛着猩紅色,對着書架狠劈了數下,眸中緊緊盯着某一處,像是空蕩的書架旁有什麽人。
他謾罵不止,恨意在其中翻湧,利劍刺中書架,劈得粉碎。
任誰看了,都該覺得這活生生就是個瘋子。
殿內的燭火被震滅了一半。
一側燈火通明,方越吟所在的一側卻昏暗漆黑。
那暴戾的身形陷在陰影裏,殷紅的衣袍在光影下仿佛鮮血。
更顯幾分可怖。
侍人們越看越害怕,老侍官心急如焚,瑟縮在幾丈之外不敢靠近,不住地朝着門外眼巴巴張望。
不過多時,禦醫臺的醫師總算來了。
他先釋放法術,讓方越吟鎮定,再點燃幾張安神符,融入到陣法當中,讓陣法将方越吟全身包裹住,以便安神符能立刻發揮作用。
緊接着,又往香爐裏添了一大把安魂香。
待到方越吟稍稍安分下來,眸中恢複了一縷清明,醫師又趕快上前,喂了一顆安神醒腦的藥丸給他,遞上溫水服送。
醫師過程中行雲流水。
衆人也已經習慣了。
正陽殿內大約每隔三五天就要被砸爛一次,每次都得緊急傳喚禦醫臺,再通知工匠來修補重建。
方越吟眼中逐漸清醒,可頭腦依然劇痛。
殺人的欲.望還在他腦子裏盤旋不止,但好歹已經可以克制。
他看了眼遍地狼藉。
緩了緩,不禁冷笑了下。
……侍神界以武為尊,又極其看重家族與血脈。
他仗着天資優越,又是正統王族出身,因此哪怕他是個腦子有病的瘋子,這群人也照樣能忍。
……真是厲害。
醫師将藥給他喂下以後,便乖乖退到了一旁。
方越吟發絲淩散,衣襟微亂,上一刻還在瘋着,這一刻卻已然安靜得可怕。
他在身後的椅子上坐下,眼眸微垂,森然寂靜得猶如一座石雕。
殿內燈火昏亂。
又是一夜未眠。
……
翌日清早,早朝取消。
盛月蕭得到消息,還是照舊去了趟正陽殿。
“怎麽,你是來看孤笑話的?”
方越吟見到他便沒有好臉色。
但方越吟那張俊美的臉,即便面露刻薄也依然好看得不像話,而且由于一夜未眠,他眸底此刻正泛着血絲,有些發紅,面色疲倦,更顯出幾分棱厲與難以接近,淩銳刀鋒般的美感。
盛月蕭見了,竟完全生不起氣來。
一旁的侍人搬了椅子,盛月蕭悠悠坐下,姿态清雅中帶着絲病态:“君上怎麽這麽說?本座不過是聽聞你昨日心情不好,今日特地來看望看望而已。”
方越吟信他個鬼。
冷哼了聲。
盛月蕭托着下颚,又多看了他幾眼,越看越覺得和那人很像,眼神仿佛入迷。
自顧自地喟嘆了句:“……君上長得真是好看,美人如畫,國色天香。”
衆人:“……”
方越吟眉角一抽,厲眸冷盯向盛月蕭。
“不過。”盛月蕭惋惜又認真地笑了笑,“你太自戀了,這輩子恐怕會絕後。”
方越吟:“……”
“你就是這麽來看望孤的?”方越吟冷聲道。
“當然不是。”盛月蕭敷衍回應,仍舊在笑。
盛月蕭今日心情不錯。
一是因為,他覺得冷怒狀态下的方越吟更加好看,相當賞心悅目。
二則是因為,看見方越吟過得不好,他就放心了。
方越吟懶得理他。
他覺得自己本該心緒暴躁,頭痛欲裂,這種時候見到盛月蕭,應該愈發想要殺人。
可他竟然沒有。
更令他難以置信的是,見到了盛月蕭……他的情緒竟奇跡般的有所平靜。
方越吟的第一反應是這個廢物在給他下蠱。
但轉念想想,他是廢物,根本沒有多少神力。
于是斷定。
盛月蕭又在勾引他!
盛月蕭毫不知情。
其實盛月蕭的神識很特殊,不僅能感知到旁人的情緒,而且也有些微乎其微的能力。就譬如現在……他的心情愉悅,精神力對于方越吟而言,恰好形成了一種安撫。
盛月蕭只覺得對面傳來的敵意越來越深重,不禁感到迷惑。
老侍官很有眼力,帶着殿中的侍人無聲無息退了出去。
方越吟冷冷盯着他:“盛月蕭。”
“你知道孤為何那麽讨厭你嗎?”
盛月蕭頓了頓,道:“我知道。”
方越吟挑眉:“你知道?”
“因為你覺得不公平,所以厭惡神界,厭惡神明。”
這些日盛月蕭全都看在眼裏,感受最清晰的便是方越吟對神明的憎惡。
不止是對他,而是對整個神界。
因此換句話來說,方越吟之所以讨厭他,就因為他是個神明。
方越吟眉角微挑:“你倒也沒那麽蠢。”
“不過,不止如此。”
方越吟語氣鄙薄。
“還因為你跟一個人長得很像。他在孤心裏獨一無二,可你又憑什麽那麽好看?憑什麽那麽像他?!你也配?”
盛月蕭:“…………”
盛月蕭簡直愣了,對他的坦誠感到不可思議,還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臉。
轉而恍然大悟,不經大腦道:“這麽說……君上是求而不得了?”
方越吟頓時惱怒!
“什麽叫求而不得?!孤只是沒見到他罷了!若是見得到,這世上還有孤得不到的東西?!”
盛月蕭:“…………”
行吧。
盛月蕭捋清思緒,覺得這件事很離奇。假如方越吟沒說假話,那麽他們之間的狀況簡直過于巧合——
他心中的那個人很像方越吟。
而方越吟所指的心上人,又恰好很像他?
盛月蕭一時不敢相信,總感覺這個狗娘養的在騙他。
忍不住确認一遍:“君上說的可是真的?”
方越吟輕蔑又不耐:“孤有必要騙你?”
“……”
既然如此,那麽……
盛月蕭緩過神來,第一反應就是——他若想勾引方越吟,豈不是必然能成?!
他與方越吟的心上人那麽像,方越吟能忍住不動心嗎?
盛月蕭道德寡淡,一點也不覺得這有什麽。
雖然他還不知道,自己的那個白月光究竟是他的什麽人。
是他的道侶,還是朋友,亦或者手足?他對那人的眷戀究竟是出于情愛,還是友情,亦或者親情?
……都不重要。
歸根結底,方越吟又不是那個人。
他只要能有個替代品,排遣寂寞就足夠了。
盛月蕭頓時心情好了起來。
覺得這未嘗不是件好事,偏頭對方越吟笑了下,不介意将實情告訴他:“君上也許不知……”
“其實本座跟你一樣,也有個喜歡的人,恰巧,與你很像。”
“……”
這話聽起來可笑,方越吟信他才有鬼。
鄙薄地看向他:“盛月蕭,你的自尊心還真是無趣。”
方越吟以為盛月蕭只是感受到屈辱,因此不甘示弱,也要說出這種話壓自己一頭。
盛月蕭随便他怎麽理解,也不解釋。
“尊上真的對我無意嗎?”
方越吟眉角狠狠跳了跳,難以理解:“你在問什麽屁話?”
“……好罷。”
盛月蕭略嘆了口氣,沒有半分羞愧的樣子。
眯眸笑了笑,清雅淡薄的樣子,竟有幾分令人挪不開眼的好看,心懷不軌地湊近了一些,低聲對方越吟道:“那君上頭還痛嗎?”
“不如……本座替你按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