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象牙塔(一)
象牙塔(一)
——“我有時候也會想,為什麽是我?明明應該是很遙遠的事情,什麽人性的黑暗啊、社會的扭曲啊,這些只會發生在電視裏的,手機裏的虛無缥缈的事情,為什麽會發生在我身上?明明我什麽都沒有做錯。”
*
老舊的風扇在頭頂懶懶地轉着,帶起一陣昏昏欲睡的風。
這是某個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晚自習,教室裏有幾個走讀生的位置空着,剩下的則被上了高中後家長們恨不能“在學校能呆多久呆多久”的住宿生填滿了。講臺上坐着年過半百的歷史老師,正支棱着下巴,呼嚕呼嚕打着輕鼾。
貝嘉手裏握着筆,胳膊下壓着髒兮兮的草稿紙。
她的頭埋得很低,幾乎縮成了一團黑乎乎的棉絮。
窗外忽然響起一陣聒噪的蟬鳴,貝嘉吓得瑟縮了一下。
角落裏不知是誰發出一聲促狹的低笑,随後一團雪白的紙團橫跨過半個教室,精準無比地落在貝嘉的額角上。
紙團裏包着撿來的碎石子,砸到會留下一個淺淡的紅印,也很疼。
貝嘉很清楚,因為紙團的“升級”不是一天兩天了。
随後,無數個紙團從教室四面八方飛來,一個接一個打在貝嘉身上,像是所有人在進行一場默契無聲的比賽。
她的頭埋得更低了,只露着微微顫抖的肩膀。
紙團從身上掉下,落滿了那一圈兒灰色地磚。
“喂,你怎麽不哭啊?你這樣很沒勁欸!”
前桌的人看了半天,終于趴過來忍不住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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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嘉擡起頭,看見了一張好看的少女臉,眸底盛滿了明晃晃的煩躁。
或許是忌憚着老師,林茉的聲音壓得很低。
紙團“升級”的主意是她出的,一開始貝嘉會被砸的小聲啜泣,眼淚淌在校服袖子上,看上去非常惡心,但卻是無聊晚自習裏很好的笑料。
全班都樂此不疲,林茉為此獲得了極大的滿足感。
但時間一長,貝嘉仿佛被砸麻木了,林茉再沒見她哭。
“有趣的”晚自習又變回了“無聊的”。
林茉的手指慢慢插進了貝嘉的頭發裏,随即狠狠向着自己的方向一揪——
“喂,臭婊/子,我在問你話呢?你他媽能不能吱個聲。”
貝嘉的臉終于因吃痛而變得扭曲,身體也因大力而被拽離椅背懸空着。她倉皇無措地把着頭,卻不敢觸碰一下那只作怪的手。
否則下一次會變本加厲。
“真他媽醜。”不知是誰說了一句,然後四周爆發出蓄謀已久的哄笑聲。
林茉滿意地松開了手,正巧,越來越大的笑聲終于把老師吵醒了,鬓邊花白的歷史老師擡起頭,睡眼惺忪地呵斥,“幹什麽幹什麽?!晚自習不好好學習幹什麽呢?!”
他已經年過半百,混沌的腦子被吵醒,拾起桌上的老花鏡,一眼就看見了教室中格格不入的那片白。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
貝嘉擡起了眼。
每一個人都躲在書本後、桌子下期待地看着,似乎只要她受到屈辱和傷害,對于他們來說,就像毒/瘾得到釋放的瘾/君子,連神經末梢都在顫栗的興奮。
“給我滾到走廊上站着!”老師憤怒地沖下來,“一天天的不學好,父母花錢送你來學習就為了讓你在晚自習上疊紙團玩兒嗎?!”
他抓着貝嘉的胳膊狠狠一推,“你給我出去!”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
似乎每個班級裏都會有那麽一個不受待見的人,因為某些小事,或胖,或醜,或內向,或殘疾,變成了集體中的“格格不入”,繼而演變成被無視,被孤立,被欺負。他們自卑膽小懦弱不敢反抗,企圖以沉默将自己藏起來,卻因此而遭受更大的惡意。
這種惡意有時候太過尖銳,尖銳到高高在上的老師也或多或少被左右想法,也變得不待見起來。
貝嘉被拽到走廊上站着,她緊緊抱着臂彎,保持着低頭的姿勢,那是極度缺乏安全感的表現。
有其他老師從走廊上匆匆走過,心裏暗嗤一聲“現在的孩子真難管”,然後昂着頭步履輕快的離開。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自己也變成了這樣的人。
歷史老師在班級內整頓了一下亂哄哄的課堂紀律後才打着哈欠走了出來,“你!跟我來一趟辦公室!”
他自覺身負光輝責任,有必要在這些小樹苗長歪前把他們掰直。
這一掰,就掰了半個多小時。
九點半的下課鈴早就過了,連宿舍都關着燈。
貝嘉在門口深呼吸了三次,才用最輕的力道扭開了門。
月光透過窗戶灑滿寝室,有一團鼓鼓囊囊的東西堆在正中央。
“喂喂喂,爛貨終于回來了啊!”
燈光忽然大開,林茉斜靠在牆邊,滿臉不屑,“這次怎麽沒帶着老師一起回來呢?小賤人,怎麽不告狀了?”
呼吸卡在喉嚨裏不上不下,像塞了一團雞毛。
貝嘉看見自己印着白色小狗圖案的被子上倒滿了剩飯,粘膩的湯汁洇成了黃綠色的地圖。本該放在櫃子裏的書包四仰八叉地攤在一邊,到處都是被翻亂的書本和筆。
還有踩碎的塑料水杯。
其他床上拱起一個個小鼓包,壓抑着的笑聲從鼓包裏傳來。
“上次告狀之後被打的那麽慘,哪兒還敢告狀啊?”
“就是,好像我們有多欺負你一樣,還不是因為自己賤的。”
“呀,醜逼又要哭了!”
貝嘉慢慢走過去,黑夜在窗外鋪天蓋地,與白熾燈刺眼的光一起落在她眼裏,像是老舊的黑白電影按了慢放,緩緩的,充滿絕望的塌了下來。
尤希本來躺在床上百無聊賴地刷着手機,聽到最後一句撐起了身子。
她是全班長得最好看的女生,臉上總是化着精致的妝,手機也是最新款。雖然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大小姐做派,但有人請她幫忙也會毫不猶豫地出手去幫,所以在班裏很受歡迎,是公認的那種“很酷”的人。
聽見貝嘉的哭聲和收拾殘局的聲音,尤希打開了手機攝像頭,順手将這一幕拍下,然後熟練地上傳至學校貼吧。
标題是《1-10班那個小偷又在惡心人了》,發帖人堇希-12級。
沒過多一會兒,貼子瞬間頂到了首頁。
尤希好看的臉映在手機亮光裏,嘴角向上彎了彎,接着打開了帖子。
-哇,這不是之前偷希姐化妝品那位嘛?
-是啊是啊,又在作哪門子妖?這人真夠惡心的
-樓上這都不懂嗎?看畫面裏亂的,肯定是她又偷了誰的東西被抓現行了
-這位是朵老白蓮了,當初偷了希姐的東西就不認,還反咬一口說冤枉,真夠賤的
-咦?怎麽還沒被收拾服呢?還偷呢?10班也不行啊,這要擱我們班,當天就得讓她跪下叫爸爸
-哈哈哈哈,樓上66666666
-這人我認識,貝嘉嘛,有娘生沒娘養的爛貨,聽說他媽也這樣,還喜歡勾搭男人
-哇,吐吐吐吐吐,真他媽惡心,怪不得她媽死得早,活jb該
看熱鬧的窩在被窩裏,飛快地跟着貼。林茉滿足地看着貝嘉抱起被子放進了水盆,接着便惡趣味地關了燈。
亮光消散,貝嘉想要起身的動作僵住了。
這是一個信號,代表如果她繼續弄出什麽響聲,會招來更多的漫罵。
所有人都細細簌簌上了床,明天還要上課,後頭還有考試。
貝嘉在黑暗裏沉默了一會,也爬上了床。
沒有被子,只能将就蓋一下校服外套,好在是夏天。
她不敢把手機調亮,用最暗的光點開了校園貼吧,然後便看見了被頂的最高的那個帖子。
有什麽東西壞掉了。
食物會在空氣中氧化,慢慢腐爛成腥綠惡臭的東西。可樂的氣泡也會在空氣中蒸發消失,變成一灘死氣沉沉的黑水。
手機被關掉塞進了枕頭底下,貝嘉眼裏最後一縷光也消失了。
她慢慢地把自己蜷縮成當初在子宮裏的形狀,然後從喉嚨裏,發出一聲極低的嗚咽,像是某種小獸瀕死的聲音。
有風從敞開的窗外吹進來,帶走了貝嘉含混的最後一句話。
媽媽,我好像活不下去了。
夏日的校園蟬鳴凄切,在所有人看不到的地方,有一抹鮮紅的影子快速掠過,仿佛穿着紅裙的女人裹挾着怒意沖出校園。
本來明月疏朗的夜晚忽地變了天。
這股勁風從校園一直吹過了半個城市,最終打着旋兒落在北邊一條老街上。
這條街或許比貝嘉的年紀還要大,大多數房屋都空着,只有零星幾家住着鳏寡孤獨的老人。
勁風卷着無數飛沙走石來到了老街東頭,随即倏一下散了,掉了一地的劈裏啪啦。
響聲好像驚動了屋裏的人,東頭第一家亮起了燈。只是那燈奇怪的很,不像是白熾燈那樣刺眼,倒像是油燈,暈出一圈昏黃的光。
仿佛是被光召喚了,勁風散開的地方驀地出現一雙紅色高跟鞋,在空無一人的老街上突兀且驚悚。
高跟鞋原地靜了一會兒,這才“啪嗒啪嗒”自己動了起來,像是尋着味兒似的,停在那家亮燈的外頭。
門牌號被月光一照,清晰地映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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