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沼澤（五）
沼澤（五）
嘴上雖然應承下來，但後來李姐并沒有見到林溫馨。
小劉帶着林溫馨回到軟件工程部，周哥擡頭瞥了一眼，心說可真夠快的，該收拾東西咯。誰知下一秒，讓他大跌眼鏡的一幕出現了 。
只見全公司最頂級的程序員低頭小聲跟林溫馨交談着什麽，那模樣算不上親密，但看得出來，小劉很尊重她的意見，說着說着還不住地點頭。沒過一會兒，劉載金抱着電腦，點走了包括他在內的一共七名程序員，全都是公司裏數一數二的人物。
最重要的是，林溫馨在旁邊站着，絲毫沒有要收拾東西的意思。
剩下的人在座位上面面相觑，事到如今，傻子都知道公司這是什麽安排！
周哥忍不住了，佯裝開玩笑似的說道，“劉哥，這是怎麽回事兒啊？大老板是不是喊你們去郊游？”
小劉掃了他一眼，淡淡地回答，“不是，有任務。”
周哥幹笑兩聲，“那實習生站那兒幹嘛呢？趕緊回來，別耽誤你前輩們工作！”
林溫馨沒動，沒聽見似的直接忽略了他的話。
當着全公司的人被駁了面子，周哥臉上挂不住了，沉下聲音，“喂，我跟你說話呢？你聾了是不是？！”
“你們還在這兒磨蹭什麽呢？”
沒等身邊有人上來打圓場，主管滿臉不痛快地走過來瞪着林溫馨，“挑完人了沒有？挑完了就趕緊給我過來！大老板分配了一間辦公室，往後你們就都在那工作，聽見沒有？”
“聽見了，這就來。”
林溫馨看向周哥，隔着許許多多的人，忽地笑開了，像個無聲的諷刺。然後跟在劉載金身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唯獨周哥坐在椅子上，仿佛吃了三碗馊飯一樣，面色鐵青。
Advertisement
大老板的确很重視這個case，給他們準備的辦公室很寬敞明亮，林溫馨坐下後将手裏的文檔發給了整個團隊。
當手指觸摸到鍵盤的瞬間，她聽見自己的靈魂都在戰栗。
這是她的初心，她的夢想，是她即使燃燒生命也想去完成的事情。
“溫馨長大以後想做什麽呀？”
高一的時候，隋語珊背着書包，在灰黑色的柏油路上蹦蹦跳跳，天邊是連綿的火燒雲，樹的陰影落在地上，又被兩人踩在腳下。
“我想做軟件。”
她一步一步走在後頭，生怕前面的少女一個不小心摔倒了。
“軟件？那是什麽東西？”
“跟電腦有關的一些東西，比如運行程序，構建網站。就像用積木搭房子，把0變成1，把不可能變成可能，把.......”
“嗯？把什麽？”
隋語珊停下來，笑臉吟吟地看着她。
林溫馨被盯得害了羞，一下子紅了臉，說話也變得支支吾吾起來。
“把.....夢裏的東西變成現實。”
“哇！聽起來真酷！既然我家馨馨想做這個，那我以後也要做這個！”
少女的身影映着無限陽光飛身撲了過來，胳膊攬着對方的脖子一個勁兒蹭着。
“對了！”隋語珊想起來什麽似的忽然開始拉着林溫馨奔跑起來，無視後頭的人詫異的目光嬉笑着說，“昨天我發現了一個好地方！現在帶你去！”
“可是我.....”
可是媽媽還在家裏等我，今天是吃竹筍的日子，說好六點半之前必須到家。
有風從嘴巴裏灌進去，林溫馨的聲音碎掉了。
“你說什麽——”
隋語珊邊拉着她跑邊放肆地大笑，眉目被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色。
林溫馨怔怔地看着她，忽然就忘了自己剩下的話該說什麽。
等兩個人跑的上氣不接下氣時她才發現，阿珊帶她來的地方居然是一座快要被拆掉的高樓。
望着十六層的高度，林溫馨第一次轉身想跑，但壓根沒用。
被強拉着爬上樓梯，去掉半條命後，二人才互相攙扶着踉踉跄跄推開樓頂快要散架的鐵門。
然後林溫馨的眼角仿佛一下子被燙着了。
天空在潮汐般連綿的雲朵中逐漸被染成一片火紅，底色是從沒見過的無盡耀眼的藍，耳邊吹着溫暖的風，落日在遙遠的地方放出柔和的光。
像某個夢裏才會出現的景象。
仿佛沐浴其中連自己也變得熠熠生輝起來。
“我以後也要學軟件。”
身旁人驀地出聲，林溫馨愕然偏過頭，看見了一張美好而又幹淨的側臉。
“為什麽......”
明明你連軟件是什麽都不知道。
“因為呀......因為我要跟馨馨上同一所大學！我要跟馨馨在同一個班級！要跟馨馨住同一個房子然後就可以永遠在一起啦！！”
現在想想，人生活過來，有彩色的世界在眼前鋪開，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吧？
從那天之後，想做的事情變得不再那麽簡單。
仿佛從單薄的紙片突然豐富成了一個有血有肉的靈魂。
想做軟件，想做程序，想專門給阿珊寫一個只有她能看見的app。
在現實中不能完成的事情，想都在網絡上能夠實現。
“我.....我也想跟阿珊永遠在一起。”
她們從小學就一直在一起，一起上了初中，一起上了高中，在課間追逐打鬧，在夜晚暢談八卦，窩在宿舍同一張床上幻想未來。
林溫馨只有她一個朋友，一個閨蜜，她是她的唯一。
少女們互相依偎着站在陽光下，日子流水般從指尖漫過，那天的事仿佛從沒有發生，但林溫馨明白，自己已經變了。
那些她們相互陪伴度過的歲月，那些共同聊過的話題追過的星争執過的意見給過的鼓勵，那些依賴那些笑容那些愈發親密的一切，都在歲月的流逝中漸漸沉澱發光，變成心底永遠珍藏的寶藏。
在她還相信“永遠”的年紀，隋語珊是第一個對她承諾過永遠的人。
她回應了，并且全心全意相信，這個詞所代表的東西不會太遠。
她無比努力地想要達成這個願望。
但其實你看，人生永遠不會跟你講道理。
某個周日晚上，所有人返回校園準備新一周的住宿生活。林溫馨背好書包，推開寝室門。
裏面的同學一一朝她打着招呼，但唯獨少了隋語珊。
當時沒有覺得有什麽，只當是她有事耽誤了。
但一個晚上過去，她還沒有回來。甚至直到上課鈴響起，座位依然空着。
林溫馨這才慌了，連忙拿出電話給對方撥了一個過去。
阿珊其實沒有手機，正在用的這臺是林溫馨攢了好久的錢送她的禮物。
電話那頭傳來“嘟嘟”聲，接着是個女人，
“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無人接聽，請您稍後.......”
電話不行，改發短信。
可整整兩節課過去了，對面依然沒有回音。
怎麽回事？
林溫馨奔向老師辦公室，得到答複是“哦，她舅舅幫她請了假”。
這下子更慌亂了，想了不過兩分鐘，林溫馨悄悄拿出錢包，幹了這輩子最大膽的一件事——逃課！
她曾經幫老師整理過成績文檔，在電腦裏看見過隋語珊的家庭地址，但從沒去過，阿珊也從沒提過她家裏的事。
她坐上公交，忐忑不安地前往目的地。
地址是個老城區，彎彎繞繞，從一個小巷子穿到另一個小巷子裏，林溫馨穿梭在裏頭，感覺自己進了蜘蛛精的盤絲洞。
好不容易左打聽又打聽才找到了那棟看起來茍延殘喘的老樓。
層高一共只有四層，地址上寫的一層。
林溫馨緩了兩口氣兒，才緊張地上去敲門。
來之前，她甚至沒想過老師的那句“舅舅幫忙請假”是什麽意思。
半晌後，裏頭穿來重物拖拽的聲音，門應聲而開。
一瞬間，門裏的人和門外的人全都愣住了。
“阿.....阿珊.....你怎麽回事！！”
從驚訝轉化成憤怒，再從憤怒轉化成心疼。
林溫馨一個箭步沖過去，扶住一條腿拖在地上的隋語珊。
膝蓋處腫的老高，像個巨大的饅頭，被白色的繃帶綁着，胳膊上臉上全都泛着淤青，一看就是被人打成這樣。
“你.....你怎麽會來？”
阿珊腿腳不方便，被強行拉着進了屋。
“你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難得帶了怒火的語氣，進屋時腳步卻猛然一頓。
隋語珊第一次展現出慌亂。
屋內到處都是空酒瓶，角落還有碎掉的玻璃碴，布藝沙發已經看不出來底色，上面灘着不知名的暗黃色污漬，茶幾上起碼有四五盒空了的泡面碗，電視碎開一角，整間屋子都是難聞的煙味兒。
“馨馨.....我們去卧室吧。”
兩人沉默地打開卧室門，說是卧室，其實充其量只是一張放了床的儲物間。地方很小，兩個半大的女孩子站在一起想轉身都困難。不過好在幹淨，雖然床品看上去很舊。
雖然媽媽嚴厲得出奇，但家裏一直沒有虧待過自己，吃穿用度說不上最好，但起碼能夠上小康水平。
所以林溫馨第一次看見阿珊住所的環境後，結結實實被震驚了。
她這才隐隐約約察覺到了什麽東西。
比如這麽長時間為什麽一直沒有聽阿珊說起過自己的家庭和父母，也從沒見過阿珊的家長出現在家長會或是學校。
但那時候的林溫馨天真地以為，這個世界最黑暗的不過如此。
“我爸媽死的很早，在我剛學會1+1=2的時候。”
隋語珊坐在床上，抱歉地笑笑，“我一直跟着舅舅生活。”
“是......是這樣啊。”
“不過，馨馨怎麽會來？今天可是周一。”
“......我擔心你，所以就逃課過來了。”
“逃課？？？”隋語珊“咯咯”地笑起來，“我們家馨馨這樣的好學生居然也會逃課嗎？”
林溫馨有些無奈，“你都傷成這樣了，怎麽還能笑得這麽厲害。不過，到底發生什麽事了，有沒有報警？”
阿珊的笑僵在臉上，她不自然地說，“不是什麽大傷，不用報警了。溫馨，現在還在上課，你趕快回去吧，我這些沒事兒的，沒幾天就好了不用擔心~”
還準備準備說些什麽，但外頭忽然響起了鑰匙開鎖的聲音。
隋語珊猛地起身，扯到傷口疼的龇牙咧嘴，她像是見到了什麽無比恐懼的事情一樣，扯着林溫馨的胳膊就往外推，“馨馨你先回去，快點，快點走。我真的沒事，以後不用來看我了啊。”
“什麽.....可......”
“哎呀，沒什麽可是不可是的了，”隋語珊大力拉着她往門口帶，“我沒幾天就好了，你快，聽我的，你先走啊！”
怕她傷到自己，林溫馨只能被動地走出房間。
正對上從大門進來的陌生男人。
酒氣熏天。
抓在自己胳膊上的手驀然一緊。
“喲~嗝，這是誰家的小妮子？”
男人面色通紅，晃晃悠悠，活像生吞了三斤白酒。
“舅.....舅舅，這是我同學，她來看我。”
隋語珊用胳膊擋在林溫馨身前，試圖把人向自己身後拉。
“同學？哈哈哈哈哈哈，你還有長這麽好看的同學呢？來來來，讓舅舅我看看.....嗝，夠不夠.....”
“舅舅！”隋語珊臉上的慌亂愈發明顯，她提高聲音，不斷給身後的人打眼色，“這是我班級同學！代表老師來的！她現在馬上要回去了！外面還有同學在等她！”
“外.....外面？我怎麽沒看到，嘿嘿嘿，嗝，小妮子，先讓舅舅看看來......”
說着，男人踢掉鞋，猥瑣地朝兩人摸了過來。
林溫馨沒見過這樣的陣仗，腦袋一懵，一時之間竟然不知該作何反應！
當酒氣連滾帶爬攻入鼻腔的時候，舅舅那張臉已經在咫尺。隋語珊心一橫，顧不上身上的傷，拼盡全力向男人撞了過去。
“哎喲卧槽————”
舅舅頭磕在門上，兩人雙雙倒地。隋語珊回過頭朝她大喊，“走啊馨馨！！”
“小兔崽子你他媽是不是活膩歪了——”
當時并沒有想太多，林溫馨驚懼交加，聽了阿珊的話立刻奪門而出。
那是一個未成年少女下意識的反應，只用了不到兩秒的時間。
但卻後悔直到現在。
“該你了，”劉載金敲了敲她的桌子提醒道。
林溫馨從回憶中撤了出來，環顧四周，意識到自己該說話了。
她站起身，面對一屋子前輩和領導，鎮定開口道，“這款app，我們面向的群體是年輕人，我的想法是做一款匿名的.......”
窗外日光正盛，屋內角落陰影處，闌先生撐着傘，低低地笑了。
後面會開始微虐，各位挺住（握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