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沼澤（六）
沼澤（六）
窗外日頭漸沉，屋內卻只有劈裏啪啦的鍵盤聲。
人一忙起來，就很容易忘記時間。
在電話炸起的那一刻，整個屋都靜了。
“對不起對不起，我忘記調成震動了。”
一邊道着歉，林溫馨一邊抽身出了門，拐到消防樓梯間，這才拿出電話。等看清上面的名字後，眉頭狠狠一皺。
糟糕了。
“喂？”
“馨馨呀，我還要二十分鐘就到你家了，一會記得下來接我啊！”
“媽，對不起，今天我可能.......”
“哦對了，我還給你買了些桑黃片，用來泡水喝的。你們現在這些小年輕呀，我是知道的，平時也不會好好吃飯。這個桑黃水每天喝幾杯，對身體很好的，你記得一會兒下來接我啊。”
無聲嘆了口氣，想想還是應了下來。
畢竟媽媽心髒不好，時不時總會犯上一場，還是別氣她了。
回到辦公室，跟小劉打過招呼說自己馬上回來後林溫馨下了電梯。
前臺下班很早，門口只坐着幾個男保安。
林溫馨看看時間還是決定快跑兩步打個車，緊趕慢趕終于在林母到之前堪堪抵達了小區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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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馨馨啊~”林母拎着兩個大袋子出現在小區門口，她見狀連忙上前将東西接了過來。
“你怎麽穿成這樣？”離近了些，媽媽臉色有些不太好看，
“為什麽要穿高跟鞋？”
“公司規定。”
“規定？那也不許穿！高跟鞋對腕骨損傷很大的你知不知道！明天開始不許穿！還有你看看你這條裙子，這麽短，又是黑色的！哪像正經人家的小女孩！明天開始不許穿這些了聽見沒有！媽媽不是給你買過衣服了嘛？穿那些！”
電梯在眼前“叮”一聲慢慢關緊，林溫馨悶着說，“可是媽，我都已經長大了，你給我買的粉色蕾絲裙上班穿不太合适.......”
“有什麽不合适的！”一提到上班林母火氣就不打一處來，“都說了讓你不要幹這個不要學這個你不聽！看看你現在像個什麽樣子！趕緊，結婚前趕緊給我辭掉！”
手中拿着的東西一頓，林溫馨擡頭，“可是媽.......”
“可是什麽可是！你是想氣死我嗎？！你知不知道為了你我做出多大犧牲？！你知不知道為了讓你吃飽穿暖我付出了什麽？！到頭來就養成了這麽個不聽話的東西嗎？！林溫馨，你是不是想氣死你媽媽？！哎喲——”
随着越說越激動，林母後面的話忽然斷掉了，她捂着胸口坐了下來，似乎因為心髒很難受的樣子。
林溫馨幾步跑過來急切地問道，“媽你怎麽了是不是心髒又疼了？你先坐好我去給你拿藥。”
每次都是這樣。
看着女兒進入卧室的背影，林母嘴唇勾了起來，心道辭職的事得慢慢來，還是先解決別的。
一顆藥吃進去，林母又恢複了剛剛那副喘不上氣兒的虛弱模樣。
她聲音很輕，氣若游絲似的說，“馨馨呀，聽媽媽的話，明天開始不要穿這些了好不好？”
長久的沉默後，林溫馨垂下眼，低低的“嗯”了一聲。
林母這才真的笑起來，拎着甲魚去了廚房。
每次都是這樣，只要稍微裝一點病痛，她都會收起一身反骨，乖乖聽話。
從小到大都是這樣，除了.......
想到什麽林母臉色一變，除了那個小賤人。
甲魚湯的香氣彌漫，兩人吃完晚飯後林溫馨打算去洗澡，林母聽見聲音跑過來，“泡泡多好？把浴缸接滿水，舒舒服服泡一個吧，反正明天周六不是嗎？”
不想再過多争執，林溫馨點點頭打開了水龍頭。
浴室門徹底關上，林母拿起抹布。
一開始女兒提出出來住她就不同意，哪有小姑娘不嫁人就自己住的？不過後來她一個姐姐提醒了她，與其拴在家裏不如放養出來，才能真正了解女兒平時都在幹些什麽。
林母哼着歌兒，把自己偷偷裝在家裏各個地方的監控器擦了一遍，這才走進了卧室。
衣櫃裏很幹淨沒有藏什麽不該有的東西，很好。
床頭櫃和書桌也很幹淨，沒有任何不該看的書籍或者男人照片，也很好。
床下也空蕩蕩的，不錯不錯。
我女兒真乖，林母心情愈發明亮，連哼的歌都變歡快起來。
最後想要離開屋子時，餘光瞟到了床上。
“還是跟小時候一樣，這個床啊每回都不好好鋪，看這枕套都睡皺成什麽樣兒了......”
忽然，指尖碰到了什麽硬物。
拎着枕頭的手僵在半空，林母愕然地從枕套裏掏出了一個小小的本子。
是很久前那種文具店裏賣的，早已過時的日記本。
不大，硬封皮，粉色的面兒，上面有兩顆愛心，還有一些看起來很非主流的文字。
本子藏得很好，被枕芯壓着，兜在枕套裏，要不是她突發奇想想要換個枕套，而只是單純地挪動一下枕頭，壓根不可能會發現。
這是什麽東西？值得女兒花如此大的心思去藏它？
林母幾乎是毫不猶豫地翻開了筆記本。
瞳孔瞬間放大。
浴室熱氣蒸騰，林溫馨裹着浴巾走了出來，
“媽，你今晚——媽？”
屋裏空蕩蕩的，餐具已經收拾幹淨擺放好，可是哪個房間都沒搜尋到林母的身影。
“已經回去了？？”
她掏出手機想給媽媽打個電話，一條信息卻驀地蹦了出來。
是小劉在催她回去了，有個關鍵點需要一起商讨。
于是沒顧上母親那邊，林溫馨走進卧室随意拿了幾身換洗的衣服和洗漱用品便來到玄關穿鞋。
推開門的剎那，一股冷風從外頭吹了進來，吹得她一個激靈。
為什麽媽媽不打招呼就先走了？這不像她啊。
剛才磨磨蹭蹭洗澡，就是想怎麽解釋一會兒提前送她回去。
而且一個電話信息都沒有留下，為什麽？
外面是黑沉沉的天，林溫馨握着門把手，鐵質的涼意順着指尖傳到心底，一個不怎麽好的猜想浮了出來。
她把東西放在地上，轉身回了屋。
一步一步走進卧室，手伸向床上的枕頭。
空的。
大腦“轟”一聲炸開，林溫馨眼前一黑直接跪了下去。
別.....
她顫抖着将手機拿出來，連續按錯好幾次才撥通了林母的電話。
“嘟.....嘟.....幹什麽？”
電話被接聽，傳來母親冰冷的聲音。
“......媽，你是不是拿了我枕頭下的本子？”
“是！”林母陡然提高音量，“那是什麽東西林溫馨？！死人的東西你也敢留着！！你也不看看上頭都寫了什麽？！！我告訴你！你變成現在這樣全都是她.....”
“東西在哪裏？”
打斷了她的話，林母聽出女兒壓抑的怒火。
“你現在敢跟我喊了是吧？！你現在敢為了這麽一個死人跟我喊了是不是？！我辛辛苦苦把你養大！為了你，我什麽都不能幹，你現在.....”
“東西到底在哪裏——！！”
“扔了！！林溫馨我告訴你，你給我立刻把手裏的工作辭掉！！成天想着這些亂七八糟的事能好嗎？！我........”
“扔哪兒了？”
林母冷哼一聲，“廢話，當然是扔你家樓下的垃圾桶了！那種東西，看一眼我都嫌髒！我告訴你，那房子不許再住下去了，你下個星期立刻給我搬回來！！你......”
手機掉在一邊，剩下的話沒有聽清。
腦子裏一片空白，林溫馨連鞋都沒換，穿着拖鞋随意披了件大衣瘋了似的沖下樓。
小區裏從她的那棟到門口一共有六個大型綠色垃圾桶，昏黃的路燈暈開一圈暖色的光，毛制拖鞋踩在積雪上，軟軟的沒有聲音。
裏頭只裹了一件浴巾，冷冽的風吹過，整個人針紮似的疼。
但林溫馨毫不在意似的，她從第一個開始，把垃圾桶放倒，借着頭頂一點光開始徒手翻找。
不能丢，不能丢，我不能再把你丢一次了。
阿珊。
垃圾桶裏積攢了一整天的生活垃圾，粘膩腥臭，還有些碎玻璃割破了掌心。毛絨絨正進食的老鼠尖叫着蹭過皮膚後四散跑開，膝蓋跪在雪地上，跪出一片紅。
找不到，重新把垃圾塞回去，然後開始翻第二個。
就這樣一直一直找，直到關節難以彎折，直到嘴唇凍得發紫，才終于在小區大門口倒數第二個垃圾桶裏看到了那抹粉。
連笑的力氣都沒有了。
踉跄着起身，又因凍得時間太長而走不了路，重新摔在地上，帶起一陣飛雪。
不遠處黑色的傘下，闌先生偏過頭看了一眼身邊的魂魄，幾盡透明的人形，直勾勾盯着企圖再一次站起來的身影。
隋語珊還是死時候的模樣，她怨氣深重，黑色的霧氣繞在周身，即便是有路燈打下來，也照不透那一方被禁锢的塵緣。
那個粉色本子她一眼就認出來了，只是不明白林溫馨假惺惺在這演什麽？
明明那時候.......
“你的東西？”
身邊人忽然出聲，隋語珊一愣，“是，是我的日記本。”
是我在秘密被捅破的那天開始記錄的人生。
有手電筒的光照來，林溫馨一擡頭，看見了一人。
“我的天，姑娘你這是怎麽了？摔着了？”
是門口值班的保安，聽見聲音出來看看。瞧見雪地裏難以起身的林溫馨，連跑帶颠兒奔過來把人扶了起來。
“謝謝....”
“你住哪棟啊姑娘？我送你進樓裏吧。”
手仍然扶着女孩子的胳膊，保安驀地一縮脖子，“怎麽突然這麽冷？”
他不知道的是，離他五厘米遠的地方，伸着兩只鬼手。
隋語珊怨念沖了天，尖叫着掠了過來，馬上就要穿破那人的喉嚨時，卻被一角黑色的唐裝攔下了。
闌先生垂着眼，擋在保安身後，“陰魂不可傷人，否則你會魂飛魄散。”
周圍陰風陣陣，林溫馨難以抵擋，點頭應道，“我住五棟，麻煩你了。”
“沒事兒，咱快走吧，最近這是降溫了？怎麽天氣預報沒個提醒呢？”
隋語珊雙瞳滴血，最終還是在闌先生面前敗下陣來，不甘不願地瞥過最後一眼，朝小區門口飄走了。
有了保安的攙扶，林溫馨很快到了家。
說聲謝謝後這才将門關緊，連身子也顧不上洗先翻開筆記本看看有沒有缺損。
還好，很完整。
長呼一口氣，疲憊感席卷而來。林溫馨慢慢靠牆坐下，打開第一頁。
6月17日晴
今天發生了一件我怎麽也想不到的事，馨馨見到了舅舅，還是醉酒的舅舅，好在沒有發生什麽可怕的事，不然我可能會後悔的死掉吧？
昨天在觀瀾上班時碰見了一個暴力狂，動手不說還弄傷了我的腿，果然男人都是大sb！害我今天不能去上學。不過我沒想到乖乖女馨馨居然會逃課來看我，天吶！打開門的瞬間我差點哭出來（丢人）
她真的是我見過最好最好的人了，只要有她在，無論生活變成什麽樣都無所謂，真的。但我還是騙了她，對不起，馨馨，我不是有意騙你的。
我說我爸媽死得很早，其實并沒有全死，我的媽媽就在另一個房間裏，只不過她是個殘疾，一條腿沒了，而且因為曾經出過車禍時大腦遭受撞擊，只會朝我咿呀咿呀。要是馨馨知道了，會害怕的離我遠遠的吧？
我一定要把這件事瞞住，不想讓馨馨讨厭我。
可是要瞞的事情好多......
林溫馨抱着日記本倒在地上，将頭埋起來，哭出了聲。
一只鬼手懸在她頭頂，終究還是沒有摸下去。
隋語珊斂了怨氣，蹲下身，看着地上的人出神。
那天馨馨逃出她家後，舅舅便是一陣毒打，不過早都習慣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那人又舍不得把她打壞。
等醉鬼躺下之後，隋語珊一瘸一拐進了廚房，把早上煮的粥拿出來熱上。端起電飯鍋擰開了另一扇屋門，屋子裏拉着厚厚的窗簾，床上躺着一個女人，披頭散發，一條褲管空空的，聽見聲音就開始傻笑。
她費勁巴拉搬過來一把椅子坐在上頭，将飯鍋放下，從裏面舀出粥，一口一口喂母親喝下去。然後細心地擦好嘴，轉身又去了衛生間打了一盆水來幫媽媽擦洗身子。
正忙活到一半，屋外忽然傳來男人的喊聲，“珊珊——”
帶着明顯的醉态。
拿着毛巾的手一頓，外面又叫了一聲，“隋語珊——！”
“嘿嘿.....”
面前的母親聽見後笑得更歡，隋語珊放下毛巾，幫她攏了攏頭發嘴裏小聲說着，“媽你等我一下啊，我馬上就回來。”
語氣裏帶着安慰，不知道是安慰床上的人還是安慰自己。
一步一挪到舅舅的卧室，男人正撐着腦袋，見她進來了勾勾手又拍了拍身旁的床鋪，“過來。”
隋語珊向後退了退，低聲說道，“舅舅....我受傷了.....”
“我知道，”有些不耐煩，“我會輕一點的。”
“可是.....”少女咬着下唇，明顯抗拒。
“我他媽現在說話不好使了是不是？！”男人“騰”一下坐起來，“你和你那個死老娘這麽多年吃我的住我的用我的，還有她死貴的醫藥費你打算賴賬是不是？！趕緊的，我數三個數，你他媽給我脫衣服過來！要是不幹，行，你帶着你媽明天就給我滾出去！”
當真正的黑暗來臨的時候，蜿蜒的水藻伸向天空，勾住少女的腿拖入無盡深淵。在沼澤一般暗無天日的未來面前，隋語珊緩緩擡起手，解開了衣前的紐扣。
同志們還記得觀瀾是哪兒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