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海市蜃樓(四)
海市蜃樓(四)
“你......”
貝嘉睜大眼睛,面前是小小一團飄着的薄透的人影,像小時候看動畫片裏出現的某種精靈。
黑暗狹窄的空間裏被少年身上的微光照亮,她這才注意到牆體縫隙中那些流動的仿佛有生命的黑色霧氣。
有些熟悉。
貝嘉不敢相信似的開了口,“闌.....闌先生?”
少年搖搖頭,一根手指抵住唇,暗示着不希望被隔壁聽見。
貝嘉聽話地噤了聲。
這孩子是誰?
少年把自己縮成了小小一團,無聲動了動唇,然後慢慢伸出手,撫上了貝嘉的頭頂。
沒有重量,卻異常溫柔。
貝嘉一怔,她認出了那句唇語,是在說,
“別害怕。”
少年偏頭看了一眼牆壁的方向,表情有些悲傷。
能聽見尤希恐懼到極點的碎碎念,說明隔壁也同樣被護住了。
貝嘉讀懂了那個表情,心底“咯噔”一聲,賀清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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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見少年收回手,向上漂浮,貼在頭頂的碎石瓦礫中,身上的光亮逐漸變淺。好像地面有什麽東西正把他慢慢抽出去,幾秒鐘後,那道身影徹底消失不見,狹小的空間重新回歸黑暗。
餘震的回音仍在,貝嘉耳邊傳來大地的嚎哭。
但她已經不再害怕了。
羅陽陽在地面凝成人形,握住了傘下枯瘦的手指。
闌先生似有所感地擡起頭望向地平線,紅藍色的燈光在黑夜中亮起,警笛聲、叫喊聲越來越大。許多輛鮮紅色的消防車,綠色的武裝卡車,白色的警車一排一排從遙遠的地方駛來。
一道黑色身影飄在上空,手中握着巨大的鐵鏈鈎子,在人類看不到地方無數根閃着銀光的鐵鏈從他手中伸出,鈎向他身下的車隊。
消防車有的被砸了一角,輪胎彎曲,勾魂鎖從輪毂方向鑽入纏緊,死死将輪胎固定,讓輪胎看起來跟正常輪胎一樣;有的被碎石砸到了前車蓋,發動機零件被壓壞,也是鐵鏈勾出,化形變成六零件的樣子,鑰匙一擰,救災車仿佛沒事一樣重新投入使用。
闌先生看見車隊駛近,黑無常自上而下朝他點了點頭,随後勾魂鐵鏈從手中斷開,黑色身影一晃,消失在半空中。
自學校開始,前面道路裂開幾條極為粗的縫隙,無數樓房坍塌,廢墟将車隊攔住,不得已只能停下。
一批又一批消防員與武警跳下車,緊張又有條不紊地在現場開始實施救援和清除路面工作。
兩個碩大的月球燈被支起,亮出熾熱而滾燙的光,把黑夜照的如同白晝。
現場相當慘烈,到處都是斷壁,學校操場上的紅漆跑道還若隐若現。
羅陽陽發現,救援隊伍中其實不只有專業救援隊,還夾雜穿着普通衣服灰頭土臉的普通人,他們身上多多少少帶了些擦傷,似乎是同樣經歷地震卻撿了一條命的人。他們沒有害怕也沒有休息,臉上是同樣的焦急。因為沒有分配到工具,就用衣服包住手開始徒手刨。
他們彼此并不認識,可能之前還有什麽仇怨。但此時此刻,所有人臉上是一樣的凝重認真。
但凡哪裏被生命探測器檢測出有生命跡象,立刻會撲過去一群人,像救火一樣站在救援隊身後幫忙運送刨出來的碎石塊。
液壓剪剪斷鋼筋,混凝土被擊破器打斷,壓在最淺層的人終于重新呼吸到了空氣,有活着被擡上擔架開始哭號,馬上會有陌生人握住幸存者的手出聲安慰。
有挖出來已經沒氣兒的,救援隊就會長久沉默,無言并且默契地把屍體擡走,暫時平放在廢墟外圍。
無數人來回穿梭在受災現場,機器聲、說話聲、通信聲交織成彙,原本死寂如同地獄一樣的現場被一片忙碌所掩蓋。
羅陽陽環顧四周,忽地瞥見一抹藍。
藍色的底,白色的字,無比熟悉的烙着“小小愛心籌”的背心穿在一些人身上,與周遭同樣奔忙的人一起,在廢墟上努力着。
努力幫忙運送石塊,努力幫忙擡穩擔架,努力幫忙送水送吃的去給剛剛救出來的幸存者。
白光打在他們身上,照出滿身灰敗和紅紅的眼眶。
他們跟其他善良的人一樣,沒什麽不同。
在布滿殘骸瓦礫的廢墟上,生命探測器發出微弱的信號。救援人員小心翼翼割開石板,清理出一小塊孔洞,想再深入些卻被無數根壓彎的鋼筋攔住了。在調用的液壓剪來到前,救援人員拿出影響探測器,慢慢順着孔洞伸了進去。
透過屏幕能看裏面是一個穿着襯衫的中年男人,他的整個下半身都被巨大的石塊壓住了,微弱的氣息表明他正時時刻刻踩在死亡線上。
探測器的麥克風打開,救援人員試圖與他對話,喚回一些求生的意志。
男人慢慢睜開眼,他的瞳孔向外擴散,再聽見有人大聲叫喊後,他張開了嘴,斷斷續續透過麥克風說了一句話。
“......孩子”
“請你一定要堅持下去!我們正在努力營救你!想想你的家人你的孩子!千萬不要放棄不要睡着!跟我對話!你想說什麽告訴我!千萬千萬不要睡着!”
“不.....”男人艱難地張開嘴,“不......我不行了.....我的學生....學生還在....在那邊......”
“救救.....先救他們......”
麥克風那頭是一片沉默,因為人手不夠,同中年男子對話的只是個普通志願者,其他專業救援隊就在他身邊拼命跟死神搶時間。
聽見廢墟下傳來的話後,志願者用手臂使勁兒擦了擦雙眼流出的淚。聲音裏帶着哭腔兒,抓着麥克風的手在顫抖不已,但竭力穩住自己的聲音大聲吼道,
“你是個老師!你的學生需要你!你一定要堅持住!你要帶他們重新走回課堂不是嗎?!你如果都堅持不下去你要怎麽教導你的孩子們?!不能睡!喂你有沒有聽見我說話!!”
握住液壓剪的手一頓,因為他們都聽出了志願者聲音的變化和崩潰。
屏幕中中年男人仿佛用盡所有力氣似的,眼皮慢慢阖上,頭輕輕向一邊歪,只是手指還倔強地指着一個方向。
“喂!!你.....你不要睡啊!!!”
膝蓋一軟,志願者“撲通”一聲跪了下去,驀地開始嚎啕大哭,嘴裏還喃喃重複着,“不能睡....我們馬上就要把你就出來了.....你再堅持一下......”
生命探測器上的跡象越來越輕微,像是即将燃盡的燭火。
志願者手捧着,瞪大眼睛死死盯着不斷跳動的屏幕,生怕在什麽時候生命跡象忽然消失。
所幸,當人們割開鋼筋,撬翻牆塊,面對面見到那個男人時,他鼻尖仍有微弱的氣息。
救護人員立刻上前用止血帶紮住男子雙腿,以防失血過多而死亡。
在綁上去的瞬間,沒人看見兩道黑色陰氣從斷裂的血管上慢慢淡化,順着人群縫隙乘風飄向不遠處,鑽進了一只蒼白的指尖中。
“好奇怪.....”
醫護人員在将人擡上擔架時自言自語。
“怎麽了?”
另一人擦了擦汗問道。
“你有沒有看見剛才地面上的血量,這位老師的傷口如果按照正常出血量應該早就....早就撐不住了,可他還活着,真是個奇跡。”
“你想什麽呢?人活着就是最大的幸事了!沒準兒上天感念老師的善良,幫了他一把!行了,快點救人!”
兩人飛奔着跑過,黑色的傘沿輕輕偏了偏替他們讓出位置。
一名穿着警服面貌普通的男人正跪在地上,利用身體為剛剛挖出來的學生當人肉支架,生怕傷痕累累的孩子被孔洞外圍的鐵釘鋼筋尖割傷。他袖口向上挽着,警服髒兮兮的沾滿了血或是其他什麽東西。
“1,2,3——!”
當學生最後一條腿也被擡出來時,警察忽然後背一痛,随即身後傳來一個女人的哭喊聲。
“廖凡!睿睿呢?!我的睿睿在哪裏?!”
幾名跟在旁邊幫忙的小警察一愣,“嫂子....你怎麽沒在救護車裏?”
“你回去好好呆着,我在救人!”
廖凡擦了一下汗,摟着女人向外推去。
“你救!你救了這麽久!我們的睿睿在哪裏啊!!”
女人一只手胳膊打着簡易繃帶,看得出應該是骨折了,頭上包着厚厚的紗布仍有血絲滲出。
她不斷拍打着警察,“廖凡!那可是你的兒子!兒子.....兒子還被壓在下面....你不能先救他嗎?!!我求求你了你先救兒子好不好!!廖凡.....廖凡——!”
撕心裂肺的哭聲仿佛一記重錘敲在現場每個人心上,廖凡是當了二十年的老刑警,是所有年輕人的前輩。他們夫妻倆只有這一個兒子,地震發生時,睿睿同其他學生一樣在實驗高中宿舍裏。
也在腳下這片廢墟的某處。
“小可!”
廖凡忽然出聲,抓過離他最近的小警察,“你帶嫂子回去!讓她在救護車上呆好不許下來!”
“可是廖哥......”
“這是命令!”
“是!”
絕望崩潰的妻子被強行架走,廖凡眼一酸,回過身後指揮着其他人,“愣着幹什麽?!先救人!”
他整個人顯得很邋遢,自從地震發生一直到現在沒有休息過哪怕一分鐘。
身旁有同事擔心他的狀态,出言想勸着去休息會兒,
“廖哥,要不你去陪陪嫂子,睿睿我們肯定會......”
“閉嘴救人,”廖凡沒有擡頭,聲音發悶,“這底下所有的孩子都有父母,只要我們快一點就能多救一個!只要救出來的,就都是我的孩子!”
同事眼一熱,沒再說什麽低頭繼續奮鬥着。
碎石逐漸被挖開,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運出的屍體排了長長的一排,每個人臉上的表情愈發凝重。
慢慢的,現場說話的越來越少,只剩下機器轟鳴聲和生命探測器響起的“滴滴”聲。
廖凡雙眼布滿血絲,他在地震發生時一樣頭着地摔倒,劇烈的撞擊造成輕微腦震蕩,令他恍惚了好長時間,但只要一清醒過來他立刻投入救援工作。
只要快一秒,就多一分機會,就能多救一條人命。
這種時候,無所謂金錢,無所謂利益,無所謂得失,有的只是從心底迸發出的某種近乎于本能的善良。
那是我們從出生那天起就存在于血脈之中并将永傳于世的本性。
“這裏!”
生命探測器發出提醒,垂直地面下檢測有幸存者。
廖凡同幾名救援隊員一齊開工,割斷鋼筋挖開碎石,小心翼翼在保證不造成二次塌方的情況下努力清理出一個圓形孔洞。
手電筒向裏照去,照出一個淚流滿面的男孩子。
他身材瘦弱,躲在宿舍鐵質桌子下才萬幸撿了條命。
“叔叔....警察叔叔救我......”
“叔叔在這兒!叔叔現在就救你出來啊!別害怕!”
廖凡這樣說着,趴在地上朝裏面伸出手。
好在小男孩沒受什麽傷,被合力拽了出來,周圍人群爆發出一陣歡呼,掃清了剛才壓抑的氣氛。
等男孩被擡上擔架後,廖凡也被同事扶着想要站起。
手電筒晃動,底下的區域一角閃過他的眼睛。
“等一下!”
廖凡忽然出聲,猛地一把抓過電筒向那個位置照去。
同事心底一顫,還有別的孩子嗎?
可是生命探測儀......
角落裏,巨大的石塊下,露出一條青白色的胳膊。
手腕處還帶着一只黑色卡西歐手表,有血從四周流了出來。
現場沉默,這麽大的牆體碎塊,底下不可能還有活人。
同事咬咬牙想先離開這去救別的還活着的,可一擡頭看見了廖凡的表情。
那是一種怎樣的表情呢?
好像平靜沙灘下遍布死魚的屍體,好像參天的大樹裏住滿了白蟻,
極力隐忍的崩潰和絕望。
他看見廖凡重新趴回去,不顧身邊人勸阻鑽進了孔洞,一把握住了那只手。
“睿睿......”
“對不起.....爸爸來晚了.....”
你看,有時候世界就是這麽不講道理。
只要人活在世上,總是會碰見這樣或那樣的,讓人感到無限悲傷和無望的事情。
有風從地面刮過,揚起漫天煙塵。
唐裝下的身體越來越枯瘦,闌先生站在廢墟之上,無數陰氣從指縫流出。
他望着趴在屍體上痛哭的人們,平直地嘴角拉成一條線,周遭是黑壓壓的陰魂,被鬼差牽着,有的懵懵懂懂跟在後頭,有的執念頗深黑氣壓頂。
再這樣下去不行。
人在活着的時候可以壓制得住內心欲望,但意外死亡後某些求而不得的東西會瞬間爆發,在特定的地點或場景迸發出鋪天蓋地的怨念。
這些怨念化成陰氣繞在魂魄周身,若是普通人不小心大量吸進去,可能會感冒發燒三五日。
若是陰氣越來越濃,則病痛會同樣更加嚴重。
天災過境,有數不清的陰魂現世。眼下陰差還忙得過來,要是那些搶救無效的和失蹤還沒有被發現的陽壽盡了之後,會發生什麽?
天邊有白光閃過,伴随着轟隆雷聲,細碎的雨滴落下,道路終于開通,數量消防車啓動去往更多受災地區。
又是一個不眠之夜。
時間是震後的第二天,夜涼如水,電視臺的新聞記者拿着話筒,攝像機正對着核心震區救災前線的一位公職人員。他本來是政府內財政部門的一名普通員工,地震發生時,他恰巧在回家的路上,所以躲過一劫。因為人員稀缺,外面的物資還沒能送得進來,所以他暫時帶領了一隊民間自發組織的救援隊。
已經超過20個小時奮鬥在前線了,他眼眶通紅,當記者問出死亡人數時,鏡頭前的人哽咽了。
“死亡人員現在統計九千人.....但這個數字每秒都在增加。我們昨晚在實驗高中搶救,實在是.....我實在是......”
記者遞過去一張紙,那人接過擦了一下眼睛繼續說道,“就是難受.....說不上來的難受,地震發生的晚上,大部分學生要麽睡覺了,要麽躺在床上玩手機.....地震發生前後不過五秒,沒人....沒幾個人能反應過來.....全埋在裏頭了.....你不知道,我們....我們挖出一塊牆後,地下是一團.....一團抱在一起的女孩子,她們當時可能在一張床上,一個....一個都沒活....我真是廢....廢物,我救不上來......”
斷斷續續說到最後,現場所有人都沉默了。
腳下是碎石,身後是某處坍塌的小區。
無數人仍舊在忙碌着,幸存者從悲傷種爬起來,因為受傷不能上前線幫忙救人,只能盡自己所能自發的架起一個個臨時隔離救助點,将挖出來的物資統一安放統一分發。
所有人都在這場災難中失去了親人或是朋友,此刻他們團結在一起,努力地想要重新站起來。
鏡頭掃過現場,拍到了一名救助點角落的女人。
她頭發淩亂,身上穿着睡衣,眼神有些空洞,正坐在地上輕點礦泉水的數量。身邊并沒有其他人。
記者好奇走過去想要進行采訪,女人愣了愣,不太好意思似的低下頭。
“您好,我是新聞臺的記者,請問咱們救助站今天救助了多少個幸存者呢?”
“我沒太數,大概.....一二百個左右吧。”
“我看您這個狀态還可以,能采訪一下您被救援隊救出時有什麽感想嗎?”
女人沒說什麽,臉上是不同于其他人的平靜,這讓記者的膽子稍稍大了一些,看起來應該不是痛失了親人的狀态,采訪應該會進行得順利一些。
“我們那棟樓是從中間斷開的,我住在下面幾層,所以大面積塌方并沒有波及我家,算是不幸中的萬幸吧。”
“天吶!那您真的是太幸運了!”女記者感慨道,“您平時肯定做了很多積德行善的事才會有這麽棒的運氣。那您的家裏人呢?現在是在前線奮鬥麽?他們肯定跟您一樣善良,所以才......”
“我自己住。”
女人抱歉地笑笑,“我老公去世得早,我一直跟女兒相依為命到現在。”
“那您的女兒呢?”
記者有些奇怪。
“她......她因為生我的氣,去了北京。我聽救援隊說,我們這裏是震動核心區域,北京只是稍微受到波及,震感很小,所以我女兒應該沒有危險。”
“阿.....原來是這樣,”記者有些尴尬,但依舊锲而不舍地問道,“那您也是很幸運,畢竟親人和您自己在災難中沒有遇到危險。正巧我們的采訪會在各大電視臺播出,您此時此刻,在經歷大起大落之後有沒有什麽話想對電視機前的女兒說呢?”
女人似乎躊躇了一下才緩緩轉過頭,面對着攝像機開口說道,
“馨馨.....媽媽很想你,真的真的非常想。地震來的時候,家裏的燈全都滅掉了,整棟樓都在晃,當時媽媽真的以為我要死了。當時黑暗中我想了很多,我想起你跟我吃最後一頓飯時說的那些話,我想起你給我留的字條,我知道我真的失去你了.....我失去了唯一的寶貝,因為我的愚蠢和控制欲.....”
“你說的對,我幹涉你太多,也讓你失去了生命裏的光.....溫馨啊,媽媽對不起你.....無論如何,都希望某天,你可以原諒媽媽之前的所作所為,哪怕.....”
她話還沒說完,地面一陣晃動,所有人驚恐地擡起頭。
目光空洞地看向地面,正握着顆石子不住寫着什麽。
記者好奇走過去,看清了地面上的字。
密密麻麻的“溫馨”。
她嘴裏不住呢喃着,“溫馨.....我的溫馨.....”
似乎只有這樣,才能緩解一絲內心堆積成山的想念。
記者沒有上前搭話,拉着攝影師默默走開了。
這個世界不僅有滿滿惡意,也有無處不在的救贖。
希望看到這篇文的寶貝兒都能開心呀~感謝投喂的營養液哦麽麽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