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海市蜃樓(八)

海市蜃樓(八)

“先生.....”

羅陽陽在他身邊跪了下來,握住被燒成漆黑的手掌。

謝必安不明白,一個小小娃娃的魂魄寄生在傘骨內,怎麽就有這麽大威力?還有金色的那塊印記是什麽東西?

但沒容他多想,闌先生的掌心開始快速腐爛,以灼燒的位置為中心,極為迅猛的一路順着手腕向上攀爬,如同中了劇毒似的。蒼白的皮膚化成粘稠的黑水,露出底下逐漸被腐蝕的森森白骨。

“這、這!”

白無常腦袋“轟”地一聲,抱起闌先生就要遁入幽冥。

“等一下....謝必安。”

闌先生轉動眼眸,裏面原本點漆似的瞳孔像碎開的玻璃一樣裂出幾道縫隙。

“羅陽陽....不能再繼續入輪回,”

他薄唇幹裂,語調極輕,“你務必要把他直接交給閻王。”

“為什麽?”

謝必安一怔,這孩子可能是特殊,但已經特殊到這種程度了麽?

那時候他并沒有把闌先生被侵蝕腐化的手跟少年聯系在一起,只當他是被螭吻所傷。

“他身上....有天道的印記。”

“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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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無常驚愕擡起頭望向少年,卻看見他臉上濃重的融化不開的悲傷。

“我不知道印記是怎麽來的,”

闌先生想坐起來,腐蝕已經漫過手肘,向肩膀湧去,黑色的唐裝化成道道黑水,發出難聞的腥味兒。

“.......先不說這個了大人,我們先去找閻王!”

謝必安不由分說抱起他遁入地底,少年驚慌失措想要跟上,本能地伸手抓住了白袍一角。

黃泉路上,閻王已經恢複不少,正百無聊賴吹着漫天黃沙。在他身後忽然傳來響動,回頭一看,看見了即将要失去一只胳膊的闌先生。

因為地府陰氣濃重至純的關系,腐爛的速度明顯下降。

閻王一把掐住他的肩膀,以陰氣将侵蝕逼退,随即感受到了濃烈的灼熱。

“怎麽回事?什麽東西傷的?”

眉頭緊擰,閻王爺冷聲問道。

“.....是我傷的。”

羅陽陽站在謝必安後頭,怯怯地說。

那時候闌先生同螭吻纏鬥,一直把自己附身的半截傘骨護在身後,直至真龍血将他的身體貫穿,有一滴落在了羅陽陽的魂魄上。

“我那時候真的以為自己要死了,”少年挪到闌先生身前,“腦袋裏仿佛有柄巨錘在一下下敲,當時先生想把我從傘骨裏打出來,因為他認為沒有陰魂能受的住那上面的陽氣吧.....”

但誰也沒有想到,真龍血發出“哔啵哔啵”的響聲後,居然緩緩滲透進傘骨,直接沒入羅陽陽的魂魄中了。

閻王爺眼尾垂了下來。

“真龍血進入我的魂魄後,一開始只感覺到熱,非常、非常熱。闌先生被螭吻定住動彈不得,我只能拼了命的硬抗。然後......”羅陽陽捂住胸口,輕輕阖上眼,“我的腦袋裏忽然湧出大量不屬于我的記憶,有剛出生時候的也有二十歲的,全都是....我完全沒有印象的記憶,我以為那是螭吻帶來的幻覺,可後來發現好像不是,那些陌生的記憶,應該都是我的。”

謝必安聽的一頭霧水。

黃泉路上幽幽鬼火四處飄蕩,周遭到處都是灰蒙蒙的,越向外延伸越發黑暗,像是通往絕望的不歸路。

羅陽陽的魂魄在這樣一個環境下,後背的金色印記發出愈發明亮的光,仿佛燃起一盞溫暖的火燭。無數幽魂趴在路邊上,茫然地向他看去。

“我也沒有想到,”

闌先生忍不住咳嗽了兩聲,手臂上侵蝕的速度已經很慢了,似乎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發展。

他聲音清冷,“真龍血喚回了他前世所有的記憶,那些或夭折或因意外英年早逝的痛苦無比的記憶。”

“我不知道他身上天道的印記是怎麽來的,”闌先生扶着閻王爺站了起來,直視着眼前的少年說道,“可能是許多年前天上某一位不小心造成是無心之失,但普通凡人的魂魄根本無法承受,所以他的每一次輪回轉世,都注定是一段貧夭孤共存的人生。”

謝必安徹底聽懵了,饒是當了許久的無常,他也沒聽過如此詭異的故事。

羅陽陽的每一次出生,都注定是個悲劇,不會有愛他的父母,也不可能擁有健全的家庭和身體。或許是早年承受極大病痛後夭折,或許是經歷重重打擊長大成人後死于一場意外,也或許是跟這輩子一樣,孤苦伶仃,沒有人愛他也沒有人關心他。

命中注定,全部因為他身上那道印記。

少年眸底盛滿了無限悲傷,無數次輪回,無數次對人間失望,如同蜂巢一樣的不斷循環的痛苦。

“他就像一顆果子,”闌先生看着羅陽陽,少年被金光鍍上了一層淺淡的邊,“在人間紮根,不斷經歷各種各樣的人生,因為每一次的絕望都會在印記裏留下記憶,那些悲慘的人生經歷就像肥料,不斷往印記裏澆灌,把它養得更純更強大。”

“所以螭吻也是奔着他來的?”

閻王爺接過話,警惕地看了一眼面前的少年。

“是,”

闌先生點點頭,忽地就笑開了,像之前無數次那樣,“但他畢竟只是道魂魄,螭吻又并非真龍,感知力極差,只能靠笨方法.......”

“我知道了!”

謝必安一拍大腿,“所以螭吻才想吞噬掉城中的所有人,這樣無論如何都能找出這孩子了!不過......他要吃這東西幹嘛?”

閻王爺蹙眉而立,“螭吻只是真龍的兒子,并不是真的龍,它地位低微,充其量只是只獸而已,想要天道的印記做自己食糧,恐怕是以為能幫自己化龍吧。”

“嘶,”白無常倒吸一口冷氣,“聽起來還真是......不過我估計它也沒想到,自己折騰這麽半天,會引得真龍下凡,親自抓它回去。”

話音剛落,他耳邊便傳來一聲輕微的“咔嚓”聲,就像一小截樹脂被掰斷。緊接着,剛剛才站起身的闌先生在幾人眼前重重向前跌去。

“大人!”

“先生!”

“你怎麽了?!”

最後這句話是閻王爺說的,變故來的太過突然,他本以為抑制住印記帶來的侵蝕就可以慢慢溫養,沒想到.....

闌先生從腰椎處忽然憑空斷裂開來,上半身一下子失去平衡,下半身則像爛泥一般軟塌塌癱在地上,如同一個破破爛爛的娃娃。

“......去幽冥的尋木!!”

閻王爺撈起他的身子腳尖一點消失在原地。

歸根結底,闌先生依然是個陰間人,無論是龍氣、龍血,還是羅陽陽身上的天道之印,于他來講都是最為致命的東西。

其實當他拿着那柄銀刀沖進螭吻體內時,就已經料到現在這個情況了,但那又怎麽樣呢?他在人間這麽久,早已經沒辦法袖手旁觀不是嗎?

耳邊有風在吹,幽冥比地府還要昏暗,這裏四處都是曾經自殺尋死的凡人,永遠無法進入輪回,只能被壓在三尺下的蠻荒之地,渾渾噩噩跟着風來回游蕩,如同最低等的浮游生物。

閻王爺聽見懷裏不斷傳來骨骼碎裂的聲音,像數百萬只昆蟲在不斷啃噬闌先生的身體。他抱着人匆匆忙忙趕到尋木下,眼前參天粗壯的大樹身上纏繞着數不清的暗色枝桠,沒有綠葉,周遭陰氣濃的駭人,即便是常年在這裏的那些幽魂也不敢輕易靠近這裏。

畢竟尋木乃是上古四大神樹,它的存在甚至要比開天辟地還要早。整個幽冥地府都是圍繞它而建立的,也是唯一有希望能救回來闌先生的東西。

“多久沒見到尋木了....”

懷裏的人驀地出聲,“我上次來,還是為了那只烏鴉,也不知道它現在怎麽樣了.....”

“行了你別說話了!”

閻王爺怒斥一聲,手上的動作卻異常輕柔。

闌先生胸前裂開幾道口子,像地震過後的大地,下半身軟軟塌塌。閻王用大量陰氣盤桓在他身下,一邊滋養企圖放慢他繼續受傷的速度,但好像都無濟于事一樣。

龍血随着他的筋脈在四處游竄,真龍氣震傷了他的骨相,天道之印摧毀了他所有的能量。

“何必要做到這個程度?”

閻王一邊問着,一邊緩緩将人帶到尋木下坐好,“你就算直接把人給了螭吻了,也不會發生什麽。它變成真龍,也只會去天上找麻煩。”

瞬間無數枝蔓層層疊疊如同一只只極小的鬼爪一樣将碎成幾瓣的軀體纏繞住。

被枝桠逐漸裹緊的人嘴角彎起,“不能賭,賭不起。”

他說完最後一句話,眼前便被圍上來的枝條擋住了視線,耳邊聽不到聲音,身體被埋進樹幹,慢慢的,整個世界仿佛都靜了下來。

就這樣吧,他想。

挺好的。

而尋木對面站着的閻王爺在闌先生徹底被緊緊裹住之後一下子停住了動作,僵硬地杵在原地一動不動,似乎猛然失去了精氣,變成了木愣愣的樁子。他表情呆滞,眼神空洞,就連身形也在逐漸變得模糊,像是拙劣的電影謝了幕。

就連周遭的所有幽魂也同他一齊停住,站在原地魂魄開始小幅度晃動,如同水中漣漣的倒影。

緊接着,一股突如其來的霧氣開始彌漫,遙遠的方向傳來微弱的說話聲,聽上去像是某些故意躲藏起來的人在喃喃私語。

“怎麽樣?”

一個對另一個說,“這一次的循環又結束了嗎?”

“是啊!可是大人還是沒有任何好轉的樣子,”被問到的人聽上去有些無奈。

“這可怎麽辦,都已經過去這麽久了,我每天幾乎都要被閻王爺問八百遍‘他有沒有醒過來’。”

“可是這樣做真的有用嗎?大人他不會.....已經.....”

“呸呸呸!!範無咎你能不能說點吉利話?小心咱們閻王爺聽見了當場煉了你!”

“哎,我也就那麽一說,快點兒的吧,趕緊該開始下一輪了。”

“那你去右邊站好,下次說話注意着點!雖然咱們是陰差,那也得講究個吉不吉利....”

“行了,我先來了。”

随着尾音,狂風掃過,所有景象開始抖動模糊漸漸消失,只有尋木在緩緩縮小,從參天而立一眼望不到頭縮成半人高的模樣。

下一秒白光一閃,尋木像是一下子跌進了某處閃着光的地方,徹底靜谧下來。

白無常搖頭晃腦地站在鏡子前,木制的镂空花紋在鏡子四周纏繞,鏡面更是光滑無比,能看見裏頭倒映出尋木的樣子,裹住闌先生的地方,還能微微看出一個人形。

“這三生石....還真是個神物。”

謝必安拎着哭喪棒感嘆道,“誰能想到三生石的原身居然是個普普通通的鏡子呢?”

範無咎無奈地看了他一眼,随即轉向二人面前的鏡子,“不斷靠三生石重複大人之前的記憶,不斷刺激他,讓他割不斷同這個世界的聯系,也不知道這樣做到底行不行。”

“哎,除了這個,我們也拿不出更好的辦法了。畢竟闌大人魂魄損傷太過嚴重,要是讓他的意識也跟着堕入深淵,那才是更可怕的事兒吧。”

謝必安扯了扯身旁人的袖子,“走吧,上頭還有活兒呢。”

兩人最後看了一眼三生石,裏面的人與世隔絕,倒是顯得安靜祥和了許多。

沒再說什麽,一黑一白兩道身影離開幽冥,站在了陽間一條燈火通明的馬路上。有不斷按着喇叭龜速前進的轎車,有三三兩兩剛剛放學的學生,有街頭叫賣的小販。煙火氣息從街頭飄至巷尾,似乎這裏從來沒發生過什麽天災人禍。

“欸老黑你知道嗎?”

謝必安神神秘秘地靠過去說,“今天咱倆要去接的這個人,聽說大有來頭。”

範無咎不屑地瞟了他一眼,“閻王都讓咱倆親自去接了,怎麽可能是個普通人。”

“那你知道她來頭是什麽不?”

沒等人回答,白無常急不可耐地自己解釋道,“聽說呀,他曾經是北古街的客人!”

“哦?是闌大人的客人?”

“對,”

兩人一前一後飄進馬路盡頭的醫院住院部內,熙熙攘攘的人群摩肩擦踵。白無常指了指頭頂,示意還要往上。

“三層吧,我記得應該是,要不你翻翻生死簿。”

“我不翻,就是三層。”

“老黑你現在.......”

二人來到病房前,被一陣哭聲打斷。

單人VIP病房內,許許多多的人裏三層外三層将小小房間站滿了,護士無奈地看着,不斷讓他們先出去,怕打擾其他病人休息。

但每個人表情都凝重悲傷,他們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不同的臉都盯着同一個方向。

能透過人群依稀看見病床上露出的幹枯蒼老的手。

“貝奶奶,您一路走好。”

一名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率先哭出聲,然後是緊跟着的,身後斷斷續續的“奶奶您走好”“您要在天堂好好的”“奶奶您安心上路,家裏我們都會幫襯着”,這樣那樣的離別聲。

白無常晃了晃腦袋,“喲,這人人緣還挺好。”

“生死簿上記載,她生前救了很多人,很多想要自殺的.....孩子們。”

黑無常向前挪了一步,抖了抖勾魂鎖。

他話剛說完,就看見一道矮小的影子慢慢悠悠飄了出來。

面目是極為慈祥的,滿頭銀發,甚至看見兩位無常都沒有表現出害怕。

她笑眯眯地問,“請問你們是來接我的嗎?”

謝必安點點頭,看向生死簿上記載的名字确認道,“貝嘉對不對?”

年邁的老人點點頭,“是我,我們走吧。”

“你不害怕?”

謝必安驚奇地問。

“怕什麽,”老奶奶朝他笑了下,“我這一輩子啊,過得很知足。而且有個人,應該是我死後才可能見到的。對了,可以跟你們打聽個人麽?我很想念他。”

一黑一白雙雙在她身後停住,目光沉沉地望着她。

貝嘉轉過身,表情裏帶着欣喜,似乎穿過短短幾十年的時光,又看見了記憶中的那道身影,那道拯救了自己的身影。

“那個人姓闌,我一直叫他闌先生。”

“他住在北古街37號,請問,你們認識他麽?”

————正文完————

到此為止,《北古街37號》的正文部分全部結束啦!撒花鞠躬!感謝所有陪我到這裏的大寶貝兒們!

這個故事不長,但傾注了我所有的感情,寫出了所有我想寫的東西,真的很享受也很快樂。

衷心祝願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女性,孩子,善良的人們,永遠都不會接觸到陰暗的惡意,永遠向陽生長,永遠對生命抱有熱愛。

麽麽啪~番外見(一共兩章,我會在17號前寫完),希望未來的某天我們又可以在另一本書相遇。

感恩同你們認識的每一天,下次見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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