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鳳皇此話,既不中聽,分量也過于沉甸甸,在場的方家人當即面色有些難看。
那外景記者聽罷,也皺了皺眉。
她察言觀色,語氣輕快地調節氣氛道:“是不是說得太嚴重了?若真有大問題,方老先生哪兒能挺到現在呢?這可不是一天兩天,而是整整十年啊!”
言下之意,要真有大事兒,方老先生早就歸天了,還等得到你在這兒指手畫腳?
這質問倒也在理。
方母回憶片刻,肯定道:“也是,我先生只在癱瘓初期,醒過幾回。後來便是多年沉睡,雖無任何好轉的跡象,卻也沒有再惡化。某種程度上來說,他的情況非常穩定。”
鳳皇不慌不忙,輕笑說:“那為什麽,你們都會做他在求救的夢境呢?直系血親便罷了,連餘慈都——”
她轉眸,與餘慈對上視線,灼灼雙目攝人心魂。
餘慈仿若上課被老師點名的小朋友,短促地“啊”了一聲,趕緊點點頭說:“對呀,我與斯年結婚兩年,但已經夢見公爹八次了。第一年兩次,今年已經有六次了。”
“他們結婚時,方老先生已經沉睡多年。客觀來說,餘慈與他并無任何感情基礎,夢見他求救的次數,卻逐漸趨于頻繁,難道不夠說明問題的嚴重性嗎?”
鳳皇左眉一挑,語氣篤定,“他很急切,想要早日脫離困境。”
記者聞言當即反駁:“請你不要危言聳聽!”
她正色道:“我之前跟了數期節目,發現一個規律,即越是行将就木者,越是無力掙紮。方老先生現在狀況穩定,遠談不上強弩之末,甚至還有精力發求救信號,怎麽會如你所說‘處在十死一生的危機中’?”
面對記者的振振有詞,鳳皇還未來得及說話,倒是餘慈嗅到一絲不對勁似的,搶先開了口:
“世間之大,你的規律未必是真理,倒不用将話說死。我反而覺得,你一直在阻止鳳皇診治,每回她說些什麽,你都要第一個跳出來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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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聽罷,好笑似的搖搖頭:“方太太真是誤解我的一片好心,我不過是找出了鳳皇言語之間的漏洞,進行質疑罷了。”
她指了指仍在錄像的攝影機,“這是在錄節目,而我的職業是記者,搞清楚事情真相是我的分內工作。如果方太太對鳳皇無比信任,不想探究任何細節,稀裏糊塗地讓她——做法,那我們也不必繼續呆在這裏,收工回家便是。”
餘慈無端被扣了一頂帽子,一口氣險些上不來:“你說話未眠過于偏頗!信任鳳皇就是稀裏糊塗讓她做法?明明是你毫無根據一口咬定她言行不當,怎還反咬我?”
方斯年趕緊拉住餘慈,輕撫她後背:“別動氣,不值當。”
他正正神色,轉頭對記者說:“你質疑鳳皇合乎常理,我太太質疑你,也屬正常。”
“再者,我們回來時,聽母親說,你在看過我父親的狀況後,主動提出要搭橋牽線。我是否能理解為,貴節目組在節目還未播出前,就已經準備好了要向我母親‘引薦’哪位大師?”
此話一出,事情的嚴重性便上升了數個檔次。
老油條PD趕緊上前搶救岌岌可危的場面:“方先生,言重了言重了!我們絕對沒有這個意思。”
他搓了搓手,謹慎地對方斯年解釋:“我們做《奇奇怪怪》已經很多年了,見的怪事确實不少,也能理解你們的着急,但我們畢竟是在做節目,最在乎的自然是片子好看。”
說罷,他回頭拍拍記者的肩膀:“她呀!年紀輕輕,才剛大學畢業不久,還是一腔熱血的時候呢,見到鳳皇天賦異禀,問題難免就多,但壞心思那是絕對沒有的!”
他趕緊向記者使了個眼色,又朝方斯年賠笑臉道:“方先生方太太都多慮了!”
PD本想讓她服個軟,這事兒也就過了。
可記者确實如PD所說“年紀輕輕一腔熱血”,自覺沒做錯,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她面上帶着三兩分不服氣,咬唇半天也未開口。
病房裏的氣氛一時陷入膠着。
下一瞬,只聽一聲響指,屋內衆人下意識偏頭,目光便被一簇明亮的火焰吸引住了。
是鳳皇。
作為話題中心,她卻從頭至尾沒參與進言語之争,而是轉身在她帶來的包裏搗鼓一番,掏出一個小香盒。
她拈出三根短香,響指一打,火苗倏然而起,悠悠點燃了香頭。
火滅後,袅袅繞繞的輕煙飄起,輕而易舉地将方才愠怒的氛圍分化瓦解。
圍觀的衆人莫名安靜下來,敏感如餘慈頓時心情舒暢不少。
她環顧四周,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好似整個房間的“場域”有了些許肉眼難辨的變化。
鳳皇并未說話,而是将短香舉至齊眉,朝東方三拜後,又繞着方老先生的病床走了一圈。
記者見狀,眼睛都睜大了一圈。
他們方才如此這般地争論,質疑一詞都不知重複使用多少次,反觀鳳皇,卻全副心思都放在病人身上。
——感情她說了這麽多,鳳皇全當了耳旁風?這人高高在上的樣子,真是讓她不舒服。
鳳皇走至病床床頭,道了一聲“得罪”。
只見她一手拈香,另一只手輕輕地放在了方老先生的額頭上。
——只這淺淺一觸,靜靜沉睡的方老先生卻似是被燙着了,猛地打了個激靈。
“你在幹什麽!”記者不可置信地大喊了一聲。
鏡頭後,PD的眼神也直了,趕緊看了一眼攝像機,确定這一切都錄制了下來。
就算是一直站在鳳皇這邊的餘慈也下意識地捂住了嘴,候在一旁的方母情不自禁地驚呼出聲,倒退了兩步,方斯年趕緊上前扶住母親,生怕出什麽意外。
鳳皇置若罔聞。
她屏息凝神地垂眸而視,纖長的手指間蒸騰出似雲霧般缥缈的真炁,與短香的輕煙彙至一處,溪流般湧入了方老先生的七竅。
繼而,方老先生的反應更大了,整個人好似痙攣般劇烈地顫抖起來。
那驚怖的模樣,像是擱淺後不甘命運的魚,他奮力地彈跳掙紮着,劇烈地大口喘息,痛苦至極,連額頭手背的青筋都猙獰不已。
“老方!老方!”方母掙開兒子的手,撲上前來,可看着如同困獸般煎熬的方老先生,又不敢伸手碰他。
她心如刀割,着急得眼淚都要落下:“這是在幹什麽?他怎麽會這樣啊?!”
鳳皇的手依然穩穩地固定在方老先生的額頭中央,紋絲不動,像是緊緊按着這條想要掙脫出她掌心的大魚。
她平靜地一擡眼,卻是看向方斯年:“照顧好你母親。”
方斯年應聲,下意識地照做,再次上前安撫住了心碎欲絕的母親:“媽,我們就相信她一回……”
他與餘慈在醫院看到了鳳皇做的兩件事——救了素不相識的小雨,又将企圖害她的鬼面超度。
如此之人,就算比不得菩薩心腸,也絕無可能要害父親的性命,這于她而言沒有任何益處。
“你住手!他一個病人,被你折騰壞了怎麽辦!”
記者被鳳皇多次無視,已然非常不悅,這會兒見她不知搞什麽鬼,竟然讓個癱瘓之人好似癫痫發病,認定了她絕非善類,當機立斷沖上去阻止,“你是不是用電擊了?!真是心腸歹毒!”
她的話音未落,甚至手還沒來得及碰到鳳皇的胳膊——
卻見鳳皇眼疾手快地用拇指沾了鮮紅的朱砂,在方老先生的眉心處豎着一抹——
他的痛苦掙紮,終于有了盡頭。
方老先生因病而瘦弱不堪的身體裏,竟然憑空脫離出來一個青面獠牙的怪物!
那怪物身體呈半透明,渾身帶着暗色的不明粘稠液體,而它似是被鳳皇的手段逼迫得驚恐不已,速速地朝着半開的窗戶逃離而去!
鳳皇迅速擡手,霧白的真炁缭繞而出,争先恐後地困住了那險些要隐進虛無的怪物,輕輕一扯,便将其拽了回來。
她轉頭,對目瞪口呆的餘慈說:“給我拿個容器來。”
餘慈一愣,竟有些結巴地說:“要要要什麽容器?”
“随便,小小精魅,不必興師動衆。”鳳皇的儀态依然從容不迫,怕餘慈聽不懂,還是換了更具體的說辭,“拿個瓶子來就好。”
餘慈應一聲,出房門後很快回來,手裏拿着個小小的礦泉水瓶:“這個行嗎?上午去醫院前買的,我正好喝光了。”
鳳皇接過,三兩下将那尖叫的精魅收進了瓶中。
那精魅在瓶中也不老實,龇牙咧嘴橫沖直撞地想要破瓶而出。
鳳皇用真炁臨空寫了道符,拍在了瓶身上,瓶子瞬間就靜悄悄了。
至此,一切恢複如初。
方老先生仍平靜地躺在床上,眉目安詳,方才的驚險一幕仿佛從未發生過。
相比之下,方母仿佛才是真正受罪的人。驚吓始過,她腿一軟便跌坐在太師椅上,這才發覺背後竟是冷汗涔涔。
她拍着胸口,終于長長舒了口氣。
但一想到那張牙舞爪的怪物,竟是從方老先生的身體裏逼出來的,就止不住地後怕,開始摩挲着菩提,一遍遍地念佛。
那記者此時才回過神來,喃喃自語道:“這又是什麽幻象……”
她難以置信。
可剛才因為想要阻止,她是距離鳳皇最近的人,自然是看了個清清楚楚——真有個滿面兇相的精魅,被鳳皇給收了——現在還在半透明的礦泉水瓶裏昏昏沉沉呢。
“方老先生兩魂遺失,身體就像是空了一大半的水瓶,自然會有邪氣惡靈來鸠占鵲巢。我将精魅清除,類似于将水瓶清空洗淨,好騰出空位來,迎接未歸之魂。”
鳳皇動作未停,只抽空說了三言兩語,盡量用簡單的比喻解釋精魅一事的前因後果,又将注意力放回方老先生身上。
她将溫和的真炁從他頭頂的百會穴灌入,另一手順着他的身體脈絡,點了幾個穴位,不一會兒,就見他身上開始微微發熱,甚至有些潮濕的汗意。
記者還想再說什麽,鳳皇卻好似有預知能力似的,回眸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滿是警告的意味,淩厲威嚴,硬生生讓她閉了嘴。
一片靜默中,無人再出聲打擾。
許久,方老先生開始排汗,整個人好似有些躁動不安。
鳳皇用劍指淩空在他身上寫符,最終點在他眉心,那薄薄一層的真炁仿佛包裹住了他的身體,形成了一個亮盈盈的保護罩。
此時短香燃盡,保護罩也随之消失,衆人所見只有平躺着的方老先生。
塵埃落定,一切都好像恢複到了他們剛進入這個房間的時刻。
可就在此時,病床上的方老先生,眼皮忽而輕輕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