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香茗袅袅的古典茶室中,三人閑聊片刻,鳳皇便提出告辭。

今天她可歇不下來,晚點準備辦理出院,菠蘿會在幼兒園放學後來醫院找她。

方家的車将鳳皇送至鶴羽醫院的大門前。

她下了車,瞧着身邊形形色色的行人閑鬼,慢慢悠悠地走向住院樓。

才剛到三樓,便見到309病房前湊着一堆看熱鬧的鬼靈精怪。

然而随着她沿着走廊前行靠近,鬼靈精怪們對她避之不及,皆驚懼地作鳥獸散,奔逃而去。

——大家可都明白得很,能将鬼面那個級別的惡霸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人,自然不是什麽善茬兒。

鳳皇揚揚眉毛,也不知他們方才擠在門口看什麽。

她打開病房的門,轉眸便見到一個小男孩兒,正坐在她的病床邊沿,低頭盯着手機屏幕。

男孩漆黑而柔軟的額發垂落,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而在他身後的窗戶外,同樣扒拉着許多鬼靈精怪,都在湊着腦袋觀察着他。

見到鳳皇開門,他們一驚,也嗖的一下沒影了。

“菠蘿。”鳳皇站在原地未動,只開口喊了一聲。

男孩猛地擡頭,倉皇失措地望向她。

鳳皇這才發現他清澈的眼中噙滿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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菠蘿立馬将手機丢在一邊,跳下床後,像個小炮彈似的飛奔而來,而鳳皇也下意識半蹲,本能地張開手臂迎接,穩穩當當地将菠蘿抱在了懷中。

“媽媽!”菠蘿緊緊地攬住她的脖子,頭埋在她的頸間。

聞到屬于母親熟悉的味道後,他的眼淚才決堤,聲音卻是強忍淚意,“媽媽,你去哪裏了?為什麽不接電話?我以為你又……”

鳳皇嘆息,伸手輕柔地撫摸着他的後腦勺。

她知道,那沒說完的後半句話是“我以為你又不要我了”。

母親的自盡,給孩子帶來了毀滅性的打擊,他尚未能夠理解母親的選擇,迷茫之中,只會比原來更加小心翼翼,生怕做錯什麽事情,避免再次被母親抛棄。

而菠蘿本就是單親家庭,與原主相依為命,生活中除了母親便沒有其他親人。

若是母親也棄他而去,他不知道自己将何去何從。

鳳皇有些犯難,更加不知如何對菠蘿訴說實情。

但沉吟片刻,她還是鄭重地做出承諾:“我不會離開你。”

她拿出手機來,這才發現不知何時将手機設置成了靜音模式。

而且,她又不是習慣搗鼓手機的人,這才導致菠蘿打來的電話全都沒有接到。

“下午的時候,我出去賺了點錢。”鳳皇在小事上自然坦誠以待,“我以為很快就能回來,沒想到還是費了些時間,以後我去哪裏都跟你說,好不好?”

菠蘿擡眸看她,乖巧地點點頭,漆黑的眼瞳被淚水沖刷得好似透亮的黑水晶。

鳳皇見他可憐兮兮的模樣,想了想,又抱着他哄道:“你上回跟我說,很想去叽咕游樂園對不對?那到周末的時候,我帶你去游樂園玩兒好不好?我們玩兒過山車,還有大擺錘,再去便利店買那個有你腦殼那麽大的棒棒糖!”

也不知這話是觸動了菠蘿哪根敏感的神經,他忽而震顫至極,不再強忍,竟然放聲大哭起來。

鳳皇怕影響到其他病人,趕緊将病房門關嚴實,抱着他重新坐在病床上,然後有些頭疼地看着汪汪大哭的小朋友。

于她而言,和小朋友交流,是人生中的全新體驗。

人類幼崽充滿了無序性,她永遠不知道他們下一秒會做出什麽驚世駭俗的舉動。

鳳皇手足無措,只能拿了紙巾來,笨手笨腳地給菠蘿擦眼淚。

她分明已經極盡耐心,可菠蘿的眼淚卻好似放開的大水閘,源源不斷地從眼眶裏湧出,傷心得連話都說不出,只抱着她失聲痛哭。

天師鳳皇活至今,從未有過如此一身功夫無處使的時候。

她撓撓頭,仔細回憶片刻。在原主的記憶中,菠蘿打小兒就非常懂事聽話,幾乎沒有這種完全交流不動的情況。

那就說明,今天的哭泣是特殊情況。

是因為他以為鳳皇不告而別,還是別的什麽?

短暫的猶豫後,鳳皇決定用轉移注意力大法:“菠蘿,你今天是怎麽來醫院的呀?是鄭奶奶送你來的嗎?”

鄭奶奶是菠蘿家的鄰居,就住在對門兒,關系不錯。

老兩口退休在家,原主偶爾忙得不行時,會拜托他們照看一下菠蘿,他們尚未有孫輩,特別喜歡乖巧的菠蘿,每次見面都會給他塞滿懷的好吃的。

這一回,鳳皇住院許久,菠蘿的一日三餐在幼兒園吃。早晨鄭奶奶送他去小區門口等校車,傍晚又去小區門口接他。

等鳳皇從ICU出來,醫院才允許探視,鄭奶奶偶爾會在菠蘿放學以後,帶他來醫院看看媽媽。

“鄭奶奶送我來,但你不在,我就在這裏等你,讓鄭奶奶先回去了。”菠蘿果然抽抽噎噎地開始回答問題,“我看你的生活用品都還在,應該還是會回來的,但還是,等太久了……”

菠蘿說完,回想起方才的委屈,險些又要掉眼淚。

他悄悄擡頭看一眼鳳皇,似乎感覺到她對他的哭泣而煩惱,于是趕緊繃緊了嘴,硬生生将哭泣憋住了。

鳳皇輕嘆口氣,摸摸他的頭,對于他的懂事不知該說什麽。

任性是孩子的權利,可菠蘿似乎早早将這權利讓了出去。

她帶着菠蘿進洗手間,清理幹淨滿是淚痕的小臉,然後去辦理出院手續。待她回來拿東西時,發現菠蘿已經把她的生活用品收拾得差不多。

看着菠蘿裝好的大背包,鳳皇一時心情複雜——就算菠蘿年紀尚幼,心情不佳,卻仍然貼心至極。

鳳皇背起包,一手牽着菠蘿往外走。

對于身後窺探着竊竊私語的視線,她只淡淡回頭掃視一眼,便銷聲匿跡。

為了感謝鄭奶奶半個月以來對菠蘿的細心照顧,鳳皇在回家之前去了一趟商場,買了許多貴重禮品送去,對鄭奶奶連連道謝。

只不過,在鳳皇與鄭奶奶寒暄的時候,菠蘿一直站在旁邊沉默不語。

直到鳳皇牽着他,回到對門兒,也就是他們住的小公寓裏。

她四下打量着這個租來的兩室一廳,雖然空間不大,但兩人住也是綽綽有餘,牆壁與家具大多以淺淡的杏色或原木色為主調,連細節都布置得很溫馨。

“你餓了嗎?”鳳皇将行李放好,轉身走向客廳。

菠蘿規規矩矩地坐在單人沙發上,聞言點了點頭,而後擡起臉,漆黑的眼睛直溜溜地看着她。

鳳皇拿出手機,想着先點個外賣吧……

對于做飯這件事情,她實在無能為力,且不說曾經就是個炸廚房的好手,如今面對現代廚房的各種高級器具,也需要一個熟悉的過程。

她自己倒無所謂,只是菠蘿在長身體的階段,好歹要吃些營養的飯菜。

鳳皇翻找許久,終于點開了外賣平臺。

菠蘿就這樣靜靜地看着她,看了很久,忽然輕輕地喊她:“媽媽。”

鳳皇又開始糾結着選哪家店鋪,聽到喊聲,頭也沒擡:“嗯,怎麽了?”

菠蘿又沉默了很久,才再次開口:“媽媽,你變了好多,已經不像原來的你了。”

僅此一句,就讓鳳皇的手指停止了在屏幕上的劃動。

此刻空氣中安靜無比,只有牆上的時鐘滴滴答答往前奔襲的聲音。

鳳皇又聽見菠蘿的聲音。

隐忍的,帶着顫抖的哭腔的聲音:“媽媽,你還是我的媽媽嗎?”

——他終于發現了。

僞裝被直白地戳破,鳳皇卻莫名松了口氣。

這半月來,她實在難以對一個五歲的孩子開口講述這殘忍的真相。

與菠蘿相處的日子以來,她并未假飾原主,盡量以本我的态度去面對菠蘿。

是以,敏感的孩子很快就發現了不對。

曾經的媽媽,總是溫柔而疲憊。

或許是因為痛苦的記憶太深太厚,如今的生活又太難太苦,她總會在夜裏獨自哭泣,連入睡都需要酒精作為依托。

但媽媽不會對他透露哪怕一個字的辛酸。

在他面前,媽媽總是笑着,眼裏是濃郁得化不開的愛意,可哪怕她在微笑時,整個人都透着一種難以忽視的脆弱感,好似下一秒就要被生活的重擔壓垮。

可如今的媽媽,能量穩定而強盛,連下意識的眼神與語氣,都帶着不容置疑的篤定。

她的氣質形态與行為習慣都仿似變了一個人,否則怎會連講話的腔調口癖都不同,甚至連心理陰影都不複存在。

——媽媽的恐高症十分嚴重,連高樓陽臺都呆不得,怎會主動提出帶他去玩兒過山車?

正如鳳皇最初所想,哪有孩子認不出親媽的呢?

“不是了。現在坐在你面前的人,已經不是你的親生媽媽。”鳳皇凝視着他的眼睛,平靜地坦白,“我并不知道怎麽回事,就接手了你媽媽的身體。”

“我知道了。”菠蘿用力地點點頭,似在回應鳳皇,又像在說服自己。

與傍晚時分的嚎啕大哭并不一樣,此時的他拼命忍耐着,然而滅頂悲痛實在難以控制,他只能将眼睛睜得大大的,淚水無聲掉落,砸在他的衣襟泅濕一片,他卻沒有擡手擦過。

而此時,鳳皇終于理解,向來懂事聽話的菠蘿,為何會在醫院哭得那樣傷心。

——大抵是終于确認,他被親生母親抛下這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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