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神魔亦然
神魔亦然
“滿天神佛，滿口的慈悲為懷，享受人間香火，卻無法救民于水火，你看，信仰就是在這樣的時候崩塌了。”沈修隐了身形站在姑娘身邊，喋喋不休，“不過你看，魔也能成為他們的救贖。”
他話音落下，姑娘擡頭，我通過她的眼睛看到了城牆上那個嚣張的玄色衣衫。
百年前的沈修閑适的倚在牆頭，似乎很樂意聽到這麽多百姓對着曾經供奉的神明破口大罵，他也許是路過，一時興起，于是就懶散的開了口。
“你們的神明放棄了你們，但是我可以救你們。”
他的聲音通過魔力充斥了整個城池，凄惶中的百姓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紛紛朝着他的方向跪拜，甚至奉他為神。
“我可不是什麽神，我是魔。”
聽聞這話城中的百姓都有一瞬間的怔愣，魔？魔怎麽可能救人呢？
“魔當然不可能無緣無故的救人，我是有條件的。”牆頭上的沈修撐起了身，勾起了惡劣的笑意，“第一個，我要一條命，只要一條。你們供奉的神明抛棄了他的信徒，可是他的神殿還那麽幹淨，我希望他能染上他信徒的血，因為我想看看這樣的神明會不會從九天之上墜下來。”
“第二條，我想要這城中五百年的富庶生機。”
“第三條，供奉我。”
那一城的百姓又靜默了，然後竊竊私語，然後大聲争論着什麽。
一切嘈雜的聲音湧進我的耳朵，我卻沒辦法集中精神去一句句的分辨。
姑娘站了起來，轉身進了神殿。
我在一陣疼痛和眩暈中瞪大了眼，只能站在神殿裏，愣愣的看着神像上的血跡和倒在旁邊沒有了生息的姑娘。
她在極度的絕望和害怕中，決絕的撞在了那座已經被推倒的神像上。她也懷疑那個魔是否會遵守諾言，只是她抓住了一點希望，希望她自己是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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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想為城中的親人撞出一條生路。
她也确實用血給城中的人争了一線生機。
“哦？第一條，已經有人滿足我了，那麽第二條，你們答應嗎？”
已經有人默默的獻出了一條命，那麽剩下的，又有什麽不能答應的呢？
我站在神殿的中央，看着沈修站在城牆上抽取了這個城池的五百年富庶生機，看着沈修來到神殿前，親手寫下了降神殿的牌匾，看着沈修迫使城外的敵軍退兵，看着城中的百姓一個個的喜極而泣歡呼雀躍。
我跟在那群擡着姑娘屍身的人後面，看着他們将姑娘葬下，看着他們在埋葬姑娘的地方建了一座烈女祠。
他們在享受生的喜悅，歌頌姑娘的大義，歌頌沈修的拯救，唾棄神的抛棄。
人，怎麽一直那麽奇怪呢？
我又去問天道，天道回我，神魔亦然。
可是我從未感受過神有這麽多的情緒，不同于我獨自在人界游走的那些年，我現在對人充滿了好奇。
附着在那姑娘身上的短暫時間讓我體驗到了人內心的震撼，好像之前我所不太理解的人的一些行為有了絲絲屢屢明細的線索，我想去挖崛。
沈修滿足了我的好奇心。
這次我見證了一個天之驕子的出生。
生來便是一國太子，被神賜了福祉，受萬民愛戴，在我眼裏他的一生如此短暫，短暫得似乎一晃眼，他就已經長大了。
他優秀，善良，心懷天下，是個獨一無二的儲君。
但是他不快樂。
我每日跟他一起聽着身邊人的誇獎與奉承，聽着老皇帝的拳拳關心，聽着老太傅的諄諄教誨，我不由自主的跟着他一起去分辨，這些話裏哪些是真心，哪些是假意。
為了片刻的逃離這虛情假意的狼虎窩，他自請到禹城赈災。
餓殍滿地，屍橫遍野，僅僅一次水患就讓幾個城的百姓房倒屋塌死傷無數。
我站在小太子後面，再一次感嘆人的脆弱。
小太子帶兵赈災，開倉放糧，搭建屋舍，還帶上了大夫防止疫病，他做得非常好。但是還是不斷的有人在死。
小太子不是神，大夫也不是，藥到病除也只是一些不會死人的病痛。
于是，愛戴小太子的百姓裏漸漸有了不一樣的聲音。
為什麽小太子救不了萬民？他是被神賜了福祉，但是也只是因為他是太子，他并不能為國家帶來福祉，天災依舊會發生，百姓還在不斷的死去。
他只是站在太子那個尊貴的位置上，他就能享受到那麽多的好處。
我甚至覺得，這些赈災的舉措都是非常恰到好處的，只是因為做出來的是小太子，一旦換成另外的任何人，都會受到這些災民的歌功頌德。
他們在嫉妒小太子的身份和優秀。我仿佛看到了那座皇城裏整天在小太子身邊阿谀奉承又在背地裏不甘的那群人，他們有什麽不一樣呢？他們都在觊觎小太子身上的東西，聲望，才幹，地位，甚至福澤。
小太子回了皇城，但是他明顯不一樣了。
那幾個城的災民的命似乎壓彎了他的腰，成為了壓在他頭頂上的一座山。
我想他也明白，他現在是儲君，以後會成為這個國家的帝王，他頭頂上的這座大山永遠也不會卸下，只會越來越重，越來越高。
他開始整夜做噩夢，遠在千裏之外的災民的啼哭夜夜出現在他的夢裏，他們在祈願，他們在傾訴，他們在咒罵。他的眼裏開始出現了驚懼，他開始小心翼翼，收斂了一切的鋒芒。
他甚至在後面一年又一年的祭天大禮時不再看着沿路的百姓露出笑意。
直到幾十年後，他成為了這個國家的帝王，他已經能很冷漠的看着腳下的百姓哭訴。
當年的那個小太子有什麽錯呢？那些災民有什麽錯呢？現在這個冷漠的帝王又有什麽錯呢？都沒有錯。
只是我不止一次的聽到小太子在心裏吶喊，神為什麽要給他賜下福祉呢？沒有這些福祉，他也依舊會成為一個優秀的儲君，一個優秀的帝王，沒有這些福祉，周圍的人就能對他少一些隐秘的嫉妒，天下的百姓就能對他少一些期待，他身上的大山就能輕一些。神愛衆生，為什麽不能給所有人都賜下福祉呢？
神也會以自己的偏愛來定善惡嗎？
曾經心懷天下意欲拯救萬民的小太子是善，如今以重刑酷吏治理天下的帝王是惡？
我回答不了這個問題，天道也回答不了，它再一次用沉默回應了我。
我第一次跟沈修讨論這個問題，沈修也沉默了，随後問我，一定要分善惡？
應該也不一定，只是我不确定，我想見父神了。
我感覺沈修也不一樣了。以前他身上的戾氣非常重，每天恨不得出去大殺四方來發洩一下，現在他能安安靜靜的跟我一起，跟在不同的人身後，看着他們的喜怒哀樂生老病死，好像這是件值得琢磨的事情。
比如那個姑娘，被江湖中人稱為妖女，然而現實卻是那些江湖中人一次次的想要殺她，甚至聯合起來，騙她的情，騙她的心，最後她終于死在了她心愛的人手裏。她不過是生在了魔教罷了。然而那些人只允許她被殺，卻不允許她還手。
比如那個孩子，他天真爛漫活潑可愛，他只是伸手幫了一個路邊的乞丐遮了一下雨，就被連累得全家抄斬一個不留。
比如這個奸臣，他貪財好色結黨營私害人性命，卻在關鍵時刻幡然悔悟，最後免于重責然後壽終正寝。
這個人世間，好像每天都在上演着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我這個神都完全找不到他們的規則邏輯。
我與沈修在人界游歷了兩百年，從最開始的互相防備，到最後争論得面紅耳赤大打出手。
他說神于人界就是無用的多餘的甚至是累贅，我說神只是被天地規則所束縛，在天地規則以內都在盡力的庇護衆生。
他說魔随心所欲用實力說話才是真正能幫助人界，我說魔善于引誘才是讓人迅速堕落的因素。
我們站在對立的神魔的立場上，用着人界的方式在争論，都想要說服對方。
我沒有忘記我的目的，渡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