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無星無月的夜,潑墨一般籠下來,海棠院裏燃了一盞如豆夜燈,茵陳看了幾眼床上怔忪的女子,走過去替她拽了拽被角,柔聲道:“姑娘可是又魇着了?”

蘇遇額頭上沁了細密的汗珠,顫着手捏了把少女圓潤鮮活的臉,猶疑着喊了聲“茵陳?”

死在洪文三年的茵陳?

茵陳“哎”了一聲,擔憂的看過來。

蘇遇百感交集,忽而擁了她,湧出淚來,腦海裏全是失去意識前的一幕。

那是洪文四年的年關,撲簌簌的雪沫子連着飄了兩日。

禦書房內跪了一溜肱骨之臣,大氣不敢出。

年輕的帝王左胸插了一支雕翎箭,面上血色盡失,帝王威儀卻不減,沉着安排着身後事。

“王忠,此後領西南兵力,拱衛京師.....”他一句話未吐全,已是劇烈咳嗽起來

今冬南越來犯,建武帝禦駕親征,奔襲途中遭遇暗殺,不防中箭。箭簇沒胸,禦醫不敢貿然拔箭,言無十分之一的把握保帝生還。

大皇子尚在襁褓之中,武帝不敢冒險,撐着趕回京城,安排臣屬,臨終托孤,此刻已是強弩之末。

身為皇後的蘇遇立在一側,擡頭掃了眼年輕的帝王,垂了眼沒說話。

她擡手輕撫了下小腹,想起了那個成了型的死嬰,和那夜這人冷漠的臉,早已沒了當初的悲恸與恨意,只是心下喟嘆:心愛的女人與厭棄的女人生的孩子,待遇果然天差地別。

等回過神,建武帝已囑托完畢,他揮揮手,強撐着的那股氣陡然松了下來,人便無力的倚在了靠背上。

“陛下!”衛貴妃驚呼一聲,伏在他的手臂上哀哀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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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武帝拍拍她的背,嘶啞道:“放心,朕死後......也保你娘倆安好。”

殿外的禦醫魚貫而入,臣子們躬身而退。

蘇遇也悄聲退了出來。陛下要與心愛之人話別,自是不好打擾,她這個皇後在這裏杵着多礙眼。

建武帝盯着那個單薄的身影,沒等到發妻的一個眼神,猛然咳嗽了一聲,牽動傷口,又是一陣鑽心的痛。

蘇遇進了偏殿,抽出封信件,遞給身邊的常姑姑,悄聲道“嬷嬷,給王肅,今日金吾衛若讓半只蒼蠅飛進這宮闱,我要他好看!”

又對身後的小內侍道:“幾位大人可都安排妥當了?”

小內侍道了聲是,她才微微放下心來。

太子上了位,想必衛貴妃也不會讓她舒心,必得軍權內政做些後手,這太後才當的穩。

“娘娘,聖上宣您”

大內侍汪全顫巍巍的跑了進來,喘息不勻道。

蘇遇颔首,随他進了禦書房,殿內寂寂,不見貴妃,明黃帷幔內,建武帝緊閉雙目,呼吸微弱。

她看着這張輪廓鮮明卻已然灰敗的臉,忽又想起了當初那個一身轉戰三千裏、一劍曾當百萬師的少年,一時有些空茫。

一只勁瘦的手猛然抓住了她的腕,駭的她猛退了兩步。建武帝睜開眼,見了那明豔張揚的面上罕見的驚駭,微微勾了勾唇。

他們倆鬥了半輩子,曾想着與她不死不休,現下真要死了,他又覺着便是死也不能放了她,否則地下該多寂寥。

他微微轉過臉,淺笑道:“皇後可還曾記得,永熙十七年,你說過要同朕生同衾死同椁,現下便同朕一塊去了吧!”

蘇遇別開臉,不想再看這張虛僞面皮,緩緩道:“陛下,您是擔心自己去後,我會把持朝政,苛待您的心上人吧。”

“是啊,阿儀素來仁弱心善,怎比的過你這功于心計的婦人,朕又怎能放心。”

冰冰冷冷一句話擲出來,建武帝漆黑瞳仁凝在皇後的臉上,見那無波無瀾的面上無恨無怒,只是微微點了點頭,忽而就覺得很喪氣,滿滿的鬥志似是被戳了個洞,噗嗤一聲就散了大半。

他閉了閉眼,重新積蓄了一番力氣,捂着胸口微擡起頭,厲聲道:“汪全,汪全!拿毒酒來!”

年過半百的汪全端镂鳳紅漆托盤的手微微抖動,悄聲跪在了床邊。

蘇遇掃了一眼青玉盞裏澄澈的液體,桃花眼微微上揚,自嘲一笑,暗夜幽昙般剎那芳華,看的建武帝微微晃了神。

她垂下頭,一根根掰腕上修長的指,篤定道:“陛下以為,現下還能動的了我?”

蒼白的手慢慢垂了下來,建文帝眯了眯眼,吐出一口濁氣:“王楊!”

立時殿門大開,帶進來一陣寒氣,十幾名帶刀侍衛湧了進來,中間推搡着被五花大綁的常姑姑。

蘇遇眼皮一跳,旋即恢複如常,明白這重重宮闱已被這垂死的帝王捏在了手裏,自已沒了生路。

床上這個人,是天生的帝王之才,向來走一步算十步,輸在他手上倒也暢快。

她輕舒廣袖,端起酒杯微微晃了晃,和緩道:“陛下,看在你我夫妻一場的份上,饒了常姑姑吧,我在地下也承你一份恩。”

看着眼前的人終于服了軟,建文帝心裏爽利了些許,語氣裏的戾氣也去了幾分:“求朕吧!蘇遇,向朕告饒,朕說不定饒你一死!”

蘇遇垂眸想了想,朝他璀璨一笑,小虎牙閃閃,鮮活調皮偏又眉眼帶着執拗,似是在說:“我偏不!”

建文帝愣住,這一派少女情态是他沒見過的鮮妍,正出神間卻見那鮮活女子已端了酒杯,決絕飲下。

他心口忽而湧出莫名的恐慌,指尖微抖,怒道:“你......”話還沒說完,一口鮮血湧進口鼻,猛咳起來。

酒入肺腑,侵蝕五髒,蘇遇慢慢蹲了下來,手指緊摳着床架,不讓自己死的過于難看。

意識越來越模糊,耳邊嘈嘈雜雜的聲音漸漸遠去,隐隐看見窗外的雪停了,厚厚一層,鋪滿了長安道,心裏只有一個念頭:若有來生,再不入宮。

若有來生,确有來生!

蘇遇回到了永熙十六年的深秋,她十五歲的光景。

“這幾天夜夜如此,還是請大夫開幾副安神藥吧。昨日夫人看姑娘你神情憔悴,還曾私下囑咐我多顧着些。”茵陳順着她的背,殷殷道。

蘇遇靜了片刻,一點點收斂起劫後餘生的驚喜,聽清茵陳的話後心裏輕嗤一聲,夫人會如此顧念她?擡手刮了下少女的鼻子,輕笑道“小騙子!”

可不是個小騙子,這個夫人安插在她身邊的眼線,曾實實在在影響了她的前路,卻也是她,在那個滂沱的雨夜,一步一叩首,從華西門一路叩進了建章宮,昂着鮮血淋漓的頭,朗聲道:“奴婢願以死謝罪,只是皇後娘娘對此并不知情,還望聖上明鑒!”說完便一頭撞死在了廊柱上,她還記得那涼掉的血落在手上,粘稠一片。

“五更天了,姑娘該起了,別誤了進宮的時辰。”

常嬷嬷掀簾走了進來,彎腰将銅制燭樹上的燈一根根點亮,霎時屋裏便恍如白晝。

她順手拿了熏籠上的裙裳,一件件理順,走至床邊,絮絮叨叨:“這宮裏可不是旁處,姑娘切記要謹言慎行,眼不能亂看,行止不能越矩,這一遭是千千萬萬不能出錯的..... ”

蘇遇伸手捋了下密合色縷金蘇繡錦裳上的宮滌,深知夫人這身裝束選的極好,淡雅端莊,最是中合她眉眼間的豔色,很是讨深宮那位皇後的歡心,。

可是今日她卻并不想穿。于是順手一抛,撲進嬷嬷懷中,頗有些撒嬌的意味:“嬷嬷,我不想穿!”

常嬷嬷急急接了那宮滌,撫着她的發,道“啾啾乖,今日不是任性的時候,小心這冷天裏又要去跪祠堂。”

蘇遇垂下眼,環住嬷嬷的腰,在她懷裏蹭了蹭,聲音裏帶了一點哽咽:“嬷嬷,我不做太子妃好不好,我們回舅舅家吧,我想去益州陪外祖母,讓她老人家給我選個好夫婿,我們安安穩穩過這一生。”

常嬷嬷蹲下身,看着女孩子霧蒙蒙的眼,良久,問了一句:“啾啾,可想好了?”

十五歲的女孩子,尚未脫去青雉,此刻卻忽地将眉眼一斂,透出令人心驚的沉穩篤定:“嬷嬷,你看我這幾年可過的舒心?這蘇府尚且如此磨人,更況那深深宮闱。”

蘇嬷嬷沒作聲,帶着老繭的手輕輕摩挲了下少女幼嫩的手背,良久良久,道了聲“好”。

又握着她的手,慈愛道:“那嬷嬷便給姑娘化個桃花妝吧。”

桃花妝明麗飛揚,最稱她的眉眼。這一世,再不想做任人妝點的玩偶。

天空泛起魚肚白,一點點蠶食了青藍的天。宮門一層層打開,守門的侍衛、太監靜肅的完成了交接儀程。

太子肖珩站在角樓的暗影裏,屈起食指一下下敲打着菱花窗,暗自嘀咕:“這宮門已開,也該來了吧。”

他昨日醒來,腦海中一幕幕全是皇後那個鮮活的笑以及垂死時灰白的臉。

他其實看不透皇後,在他的印象裏她多數時候是冷淡端正的,更是心機深厚、不擇手段的,可他臨死才察覺,這個女人厚厚的面具下該有另一番面目。

那一番面目又該是怎樣的呢?這個問題困擾了他一天,及至天明,便鬼使神差的進了這角樓。

他記得上一世,正是今日,那人入了宮,成了他命定的太子妃。那就看看吧,他這樣對自己說,看明白了也就丢開了,這樣的女子不值得他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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