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衛皇後将欲站起來恭送,卻見聖上去而複返,立在殿中央道:“倒是還有一樁事,需皇後上點心。這漠北王今年已出孝期,現下二十有四了,朕打算賜他一門婚事,皇後看看可有合适閨秀?”
說起這漠北王,文昌帝就頭疼。
高祖時曾大肆封藩,将幾個兒子分到邊境鎮守一方。這漠北幅員遼闊,賞給了當時戰功卓絕的二皇子,幾代下來,倒也相安無事。只傳到如今,卻出了個混不吝。
現任漠北王肖岩,十九歲時承了王位,對內整頓吏治,大舉改革,對外更是屢出奇兵,将時常騷擾邊境的胡人、突厥趕至了沙漠腹地。短短幾年時間,便将漠北鑄成了兵強馬壯、富庶穩定的銅牆鐵壁。
去歲更是将駐守漠北的監察使尋個由頭斬了,宣他進京也不來。然以王朝現下的實力,你又對他無可奈何,只好找個賜婚的因由探探虛實。
衛皇後走過來,撫着大袖,慢慢踱了兩步,道:“陛下莫憂,妾記得永熙十年,漠北大旱,當時身為幽州刺史的蘇大人曾給漠北借過糧。”
文昌帝抖着胡須,輕笑起來,道:“虧得皇後好記性,這蘇家女入北地是最合适不過了,想來這肖岩也不好直拒。我記得蘇家還有個小女兒,今年也滿十四了,皇後不妨替朕看看。”
衛皇後不置可否,轉了話題,笑問道:“午時了,陛下留下來用膳否?”
文昌帝遲疑了下,安撫的攏了隴皇後的肩,道:“今日就不了,朕一早答應了貴妃,去嘗她的新菜式,改日吧,改日。”說着轉了身,匆匆往外走了。
皇後目送着那道明黃的背影,直到他拐出永樂宮,消失在宮牆後,才垂下了眼。她這前半生似乎總是在目送自己的夫君,下半生實在不想再目送自己的珩兒。
蘇遇回到府上時,已是午時三刻,匆匆換了裝束,便去了青竹院。
一進屋,便是濃重的藥味。周夫人周堇正就着大丫鬟巧櫻的手喝藥,喝幾口便要吃粒蜜餞,解解苦澀。
蘇遇走過去,接了巧櫻手裏的藥碗,親侍其母。
周夫人掀起眼皮看了大女兒一眼,默不吭聲将餘下的藥一飲而盡。
一轉眼見她月白襖袖上沾了藥漬,臉色便暗了暗,道:“做事怎得如此浮躁,這讓外人見了,該笑話你行止不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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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換了上一世的蘇遇,現下已是懊惱不已,定會更加拘謹,端出周全的禮度,來讨母親一個贊賞的眼神。
可是如今,她斷然不會了,因為她已明白,母親不喜歡自己,不是因為她行止不端正,而是因為她是蘇遇。
周夫人見她無動于衷,心裏的不滿又增了一分,耐着性子道:“今日如何,皇後對你可還滿意。”
“瞧不出來,娘娘對周家姑娘也同樣和善。”
她答的模棱兩可,周夫人不耐煩,揮手道:“你且去吧,等等宮裏的反應。”
蘇遇掀簾出來,見二姑娘蘇恬蝴蝶一樣飛了過來,連看也未看她,一頭紮進了裏屋。而後便是母親一疊聲的囑咐:“小心着走路!別靠我太近,當心過了病氣!午食的獅子頭不合口嗎,怎麽只食了一只?”
她面無表情,直到出了院子,見常嬷嬷正揣了一盒小點等在垂花門外,才微微濕了眼角。
她原也是夫人的嫡親大姑娘。周夫人生她時敗了身子,精力不濟,這小小一團便被送去了外祖家照看。
至周夫人恢複了體力,蘇大人又被外放到了幽州,幽州路遙苦寒,不宜帶個嬰兒,蘇大人便只攜了夫人而去,這一去,便是十年。
蘇大人從幽州回京後,蘇遇舅父周穆又自請守益州,舉家遷了過去,蘇遇便又被接回了蘇府。
這十年蘇遇在外祖家備受寵愛,養的嬌憨散漫,周夫人很是不喜,一心想要将她掰成端莊的閨秀。而她,為了父母能多看她一眼,也曾那樣壓抑天性。
正想着心事,府上的管事嬷嬷慌慌張張跑了進來,見了蘇遇道:“大姑娘且準備準備,宮裏來人了,在花廳等着呢。”說着進了青竹院。
蘇遇心中忐忑,待周夫人出來後,相偕着去了花廳。
面白無須的汪全笑眯眯立在廳前,托了一個紅漆寶盒,打開來,裏面嫩黃錦緞上托了一枚羊脂玉佩,溫潤飽滿,墜角刻了一個“珩”字。
他微微躬身,雙手捧至蘇遇面前,道了句:“姑娘大喜。”
蘇遇認得,那是肖珩的貼身玉佩,上輩子日日帶在衛貴妃身上,怎得這輩子送到了她這裏?
這便是得了太子爺的垂憐,這封妃之事不說板上釘釘,也是八九不離十了。蘇府吃了定心丸,上下一片歡欣,獨獨蘇遇神思恍惚。
她心裏百轉千回,虛浮着腳步往海棠院走,身後忽被重重一拍,整個人便被推進了留春湖裏。
初春的湖水依然刺骨,冰淩淩淹沒口鼻,她本能的劃動手腳,浮沉間抓住了一截浮木,探出湖面的一剎那,腦中電光火石般冒出一個念頭:或許這場惡疾是躲不過的!
這樣想着,她顫着指尖放開了那截浮木,人便又慢慢沉入水中,撲騰着手臂,竭力呼救。
今日府中張羅着置辦春裝,又兼逢喜事,都忙得腳不沾地,待一個粗使婆子發現時,大姑娘已是奄奄一息。
蘇遇濕漉漉被擡到海棠院裏時,常嬷嬷手裏的食盒骨碌碌滾了一地,臉上血色盡失。
她勉力睜開眼,朝嬷嬷安撫一笑,整個人便昏沉了過去。
......
東宮書房內,肖珩批閱文書的間隙,瞟了汪全幾眼,見他從蘇府回來後就老神在在的磨墨,垂下的小眼睛眯成一條縫,也不知是睡着了還是醒着,忍不住咳嗽了一聲,道:“蘇大姑娘可有回禮?”
他記得上輩子,皇後是回了他一只同心鎖,嵌了細小南珠,在無數個夜裏散着盈盈的光。
只可惜後來遺失在了那場大火裏。重來一回,他突然很想再見見那只世無雙的同心鎖。
汪全沒料到殿下這時會開口,往日批閱文書,太子向來心神專注,聽不得奴才們發出聲響,也從未談論過私事。
此刻聽他言語,不由渾身一激靈,小眼頓時開了一條縫,斟酌道:“未有。想來老奴去的急,蘇大姑娘尚未來得及準備。”
肖珩從嗓子眼裏擠出一個“嗯”,撿了江南的急報來看,那雙鳳眼仍時不時掃過汪全。
汪全交握着兩只手,腰彎的更低了,背上已是濡濕一片,突然福至心靈,補充道:“蘇大姑娘接了殿下的玉佩,拿在手中反複把玩,似乎很是歡喜。”
自然是歡喜的,上輩子太液池邊匆匆一瞥,皇後便對他一見傾心,這輩子他還抱了她,想來現下定是非他不嫁了。
太子輕嗤一聲,一雙眼終于轉向了折子,嘴上卻道:“說這些做什麽,沒看見孤辦正事呢!”
汪全擦擦額頭上的汗,長出了一口氣,心道:誰又想說這些雜碎呢!還不是怕您的眼刀子淩遲了奴才。
肖珩等了幾日,沒等來心心念念的同心鎖,卻等來了蘇家大姑娘病危的消息。
他心裏咯噔一聲,拔腿就往永樂宮走,這選妃之時染上惡疾,乃是不吉之兆,為皇家大忌,須得探探母後的口風。
邊走邊吩咐汪全,讓太醫院院使急赴蘇府,又道開了東宮的私庫,雪蓮鹿茸盡管來取。
衛皇後看到行色匆匆的太子,還未等他開口,便含笑道:“可是為蘇家大姑娘而來?”
肖珩心下微訝,沒料到母後的消息如此快,不動聲色道:“蘇家大姑娘有幸得父皇、母後看中,兒臣觀其氣度端方,倒也配得上太子妃之位,只這一來卻是有些可惜了。”
“珩兒,你老實跟母後說,可心悅蘇家大姑娘?”衛皇後撫着手上的紫檀佛珠,一錯不錯的打量着眼前的兒子。
肖珩心中五味雜陳,上輩子兩人雖頗多芥蒂,卻從未想過發妻之位旁落她人,他面上不顯,只道:“但憑母後做主。”
衛皇後攜了他的手,慈愛道:“皇兒,從小到大,但凡你喜歡的東西,母後沒有不允的。”頓了頓又道:“你此去江南好好辦差,等回來母後替你做主,可好?”
肖珩還是淡淡的樣子,卻明顯話多起來,當晚哄的皇後多食了一碗飯。
蘇遇從昏沉暗影裏掙紮出來的時候,已是四日後了。午後的太陽照進來,白花花一片,隐隐約約聽見蘇嬷嬷的聲音:“夫人,不能再瞞下去了,去宮裏請個禦醫吧,老奴給您跪下了!”
接着便是以頭觸地的怆然,及周夫人冷然的聲音:“嬷嬷,大姐兒也是我的骨肉,我也着急!但這禦醫一請,恐怕她後半生潑天的富貴就沒了!再等等,再等等。”
只是到底沒能瞞的住,寅時剛過,頭發花白的院使帶了幾位老資歷的禦醫趕了過來,藥童醫箱,參茸雪蓮,滿滿擠了一院子。
起初聽是太子遣人來的,周夫人心裏還存了點念想,待到卯時迎來了永樂宮的大女官,她那點念想又一點點挫成了灰。
那宮裝端然的女官掖着手,一字一句:“大姑娘既遭此不測,便安心養傷吧,莫再做他想。”
莫再做他想,那便是太子妃之位也莫要肖想了。周夫人急火攻心,剛剛痊愈的身子又發起燒來。
蘇府上下一片忙亂,待到夫人與大姑娘病體初痊時,卻又迎來了一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