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三月初三那日,宮內的大內侍帶來了一封聖旨,曰:“漠北王肖岩文治武功,乃國之棟梁;今有蘇氏女少而婉順,行合禮經,故特欽定為漠北王妃。宜令所司,擇日完婚。”
周夫人強顏歡笑送走了宮人,回頭摟着蘇恬哭了一場,肝腸寸斷道:“我苦命的兒,這路遠地遙的,往後如何能再得見!”
待兩人稍稍平順,蘇遇上去攙了母親的手,狀似不經意道:“想來今上定是不知道阿妹閨名,只好草草拟了個蘇氏女。若不是女兒正選妃,又遭此不測,現下倒是分不清指的哪一個了。”
周夫人眼皮一跳,轉頭看了她一眼,沒有作聲。
送婚的日子定在了四月初六,由禮部甄選監禮人,金吾衛撥出護送人,共同前往漠北。
接下來的一個月,蘇府上下掀翻了天,置辦嫁妝、挑選陪侍、繡制禮服,沒有一件是個爽利的活。進了四月初,仍是沒個閑人,也就海棠院裏能得片刻安穩。
蘇遇斜倚在黃昏的門廊上,聽外面喧嚣的人聲。
常嬷嬷追出來,替她裹了件披風,埋怨道:“天晚了,莫站在風口上。等明個二姐兒出了門,府上就能清閑會了,咱們......”
話還沒說完,就聽垂花門外腳步匆匆,巧櫻走了進來,道:“大姑娘,夫人讓我來借常嬷嬷一用,今晚添妝實在缺人手。”
常嬷嬷放下手中的活計,又囑咐了幾句,随了巧櫻便走。
“嬷嬷!”人還沒走遠,就聽小姑娘輕靈的聲音裏帶了絲哽咽,含着化不開的眷戀。
回過頭,見蘇遇立在晦暗不明的光線裏,一雙眼靜靜描摹眼前人的身影,良久,道了句:“嬷嬷,注意身體。”
常嬷嬷慈愛的笑起來,只道她又孩子氣了,揮揮手,沒了人影。
茵陳提了食盒進來,一樣樣擺出來,道:“這幾日府上忙碌,姑娘将就着先用些吧。”
蘇遇沒吭聲,拿起銀箸默默而食,私下卻時刻關注着茵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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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她手裏端了青玉盞,舉了三次也沒送上來,指尖攥的泛白。
不由微勾了唇,在心裏罵了聲“小騙子”,開口道:“怎得不把這蘇酪端上來”
茵陳愣愣看了她片刻,眼裏的掙紮漸漸褪去,一咬牙,道:“姑娘,這蘇酪不好,咱們換一碗!”
蘇遇劈手奪了,連食了兩口,輕笑道:“茵陳,別擔心,這是你家姑娘甘願吃的。”
頭腦有些昏沉,茵陳驚恐的臉成了重影,沖進來的幾個人高馬大的婆子也瞧不清相貌了,只隐隐想起上一世的中元節,熊熊烈火裏,漠北王肖岩打馬而來,伸出的那只手,堅硬而粗糙。
......
再醒來時還是黃昏,春風裏裹了點幹冽,馬車行了一天一夜,已進了滕州。
常嬷嬷神色端凝的坐在一側,見她睜了眼,立時背了身。
蘇遇微擡起身,睜圓了眼,疑惑道:“嬷嬷?茵陳?”
常嬷嬷冷哼一聲:“啾啾大了,便想着甩開嬷嬷了,如此大事,還要自己背!”
她微濕了眼,抱住那暖人的背蹭了蹭。卻見茵陳噗通一聲跪了下來,垂眸道:“大姑娘,以後但憑吩咐,生二心者,天打雷劈!”
蘇遇過來捏她的臉,連聲喊着“小騙子”,兩人笑鬧着滾做一團。
剛剛凝重的氣氛瞬間消散,漫漫邊塞路也似乎沒那麽難熬了。
車隊行了月餘,五月初出了嘉峪關,便算是進了漠北境地。
北地遼闊,下轄三十六州,出嘉峪關又行了半日,于暮色四合時分到了最近的城池-啓臨城。
沒有預想中的接待儀仗,別說漠北王親迎,連個傳話的人都沒有。
城門下列了一對兵士,玄衣黑甲,劍氣森然,正逐一對進城的商旅搜身檢查。
監禮官王安臉上紅白相間,不太好看,連連确認了好幾遍,是否早已将入城的消息傳給了漠北。
金吾衛參軍白政年輕氣盛,打馬奔至城下,大喝:“吾乃金吾衛參軍,奉聖谕送婚,哪個是你們的将領,速來相見!”
城門口慢悠悠轉出來一個膀大腰圓、絡腮胡子的大漢,雙手扣在腰帶上,并不看白政,只對軍士罵道:“今日就算天王老爺來了,也得給老子例行搜身,要是啓臨城混進了奸細,誰也別想脫了幹系!”
白政何曾受過這等腌臜氣,血往上沖,揮劍就指那名大漢,卻被橫刀一掃,振飛了劍器。城樓上立時排開一列弓/弩手,開弓搭箭,直指送婚車隊。
王安心下一凜,連滾帶爬的奔了過去,對那漢子恭敬道:”将軍息怒,将軍息怒!我等确是送親隊伍,這是聖上口谕。“說着亮出了憑證,又道:“即是例行檢查,我等自該配合。”
大漢掃了一眼聖谕,大手一揮,不耐道:“去,去,候着去。”
王安帶了白政,摸着腦門上的汗回了隊伍,一句不敢再多言。
蘇遇掀了一角車簾,默默望着前面冗長的車隊。
忽聽馬蹄踏踏,鐵甲铮铮,循聲望去,見遠處急速行來一路黑色潮水般的鐵騎,精壯肅穆的兵士各個重甲佩劍,進退整齊劃一。
為首一人披甲執銳,修長挺拔,端坐在一匹四肢修長的赤紅大馬上,行動間果決剛毅,凜然不可犯。
城樓上下的兵士齊刷刷單膝跪地,絡腮胡的大漢也将手中長刀一扔,抱拳便跪,等待進城的商旅四散開來,自覺的讓出通路。一時間周遭都安靜下來,只剩鐵甲摩擦的铮然。
一行鐵騎很快到了城下,也不下馬,只放緩了速度便要進城。
驀然間一聲少女的嬌叱傳來,在這靜肅的氛圍裏分外入耳:“王爺留步!妾乃蘇氏女阿遇,今既受了聖上封賞,便是您未行禮的妻,何以要受兵士搜身之辱?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見于夫君,今既要搜身,也只能勞煩王爺了!”
為首那人忽的将缰繩一拽,緩緩轉了身,任由那馬踱着步子行至了華蓋馬車前。
他身上帶着漠北森森的殺氣,山岳般壓來,迫的送親的金吾衛紛紛退開。
漠北王肖岩微傾了身,長劍一挑掀開了車簾。
暖香盈盈的車裏光線昏暗,常嬷嬷與茵陳跪伏在兩側,中間素錦少女腰背挺直的跪坐着,百褶鳳尾裙鋪陳出迤逦的花,戴着白紗錐帽,看不清容貌。
見了他不慌不忙,緩緩俯下身去,道了句:“妾莽撞了。”
肖岩微挑了眉,刷一下又将車簾放下了。
蘇遇透過車簾的縫隙瞧那英挺的背,微微皺了眉。
那人似是有所覺,倏爾轉了頭,斜飛入鬓的眉,高鼻薄唇,利落輪廓,一雙眼寒潭似的幽深,唬的蘇遇重又跪了下去,隐隐聽他道了一句“膽子倒是不小!”
待肖岩走遠了,常嬷嬷與茵陳長出了一口氣,癱坐在馬車上,俱都感嘆:“這個漠北王好是駭人。”不禁又為自家姑娘捏了一把汗。
接下來入城的手續倒是精簡了不少,草草搜查一番便被放了進去。一個小兵引着他們去了驿站。
驿站裏光線昏暗、條件簡樸,引得監禮大人與金吾衛們面上又沉了幾分。
......
肖岩趕回守備府時,天色已黑透,門前廊下點了風燈,影影綽綽。
這啓臨城本就是邊塞小城,守備府也頗為寒酸,只三進的院落,現下被肖岩臨時征用了,将前院改成了處理政事的廳堂。
他下了馬,将馬鞭一扔,便進了前廳。
廳裏候着的兩位大人齊齊站了起來,年過半百的是漠北太傅王治,眉眼間帶了點浪蕩意味的年輕人乃是副将羅文遠。
肖岩微微颔首,自顧解身上的軟甲。便聽王太傅禀道:“蘇家姑娘已進了驿站。”
羅文遠哼了一聲,不忿道:“這個黑心蘇家,當年用幾車口糧換了我們千匹戰馬,還舔着臉上報援助之功,明明是趁火打劫,如今竟也敢将女兒送來......”
王太傅悄悄扯了羅文遠一下,截斷了他的話頭,朝肖岩躬了身,規勸道:“現下還不是與朝廷撕破臉的時候,這一遭,下馬威也給的足夠了。王爺不妨便在這啓臨城假意娶了蘇氏女,先将來使打發走,放這蘇氏女在啓臨自生自滅便是了。若是實在看不慣,日後......”
他頓住,擡手摸了把脖子,做了個“殺”的動作。
羅文遠不耐道:“何苦來哉,白占了我四哥的正妻之位,死了還得稱聲元妻,倒是苦了衛家姑娘,現下還在許郡照顧老太君。依我看,今夜直接毒死得了,便同那老皇帝說,人在路上暴斃了,也沒人敢怎麽樣。”
王太傅急得想去糊他的嘴,這個時候提那衛儀姑娘不是往烈火上澆滾油嗎?剛想再勸,便見肖岩将軟甲一放,铮的一聲,唬的兩人都住了嘴。
漠北王沒理這茬,只淡淡問了句:“啓臨的糧草庫可是在驿館後面?”
王太傅心下一驚,擡頭看他,道:“王爺,這......”
肖岩沒接話,看着跳動的燭火,忽地想起那個馬車裏端正的身姿,俯下去時曲線妙曼,微勾了唇角,心道:能不能活着做他的王妃,也是各憑本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