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chapter 4(1)
新年即将到來之際,一則來自韓國棋院的重磅消息最先引起日本圍棋界多方關注。
——2002年12月26日的韓國棋院棋手大會上,一項提議廢除原有升段制度及取消段位津貼的提案被與會棋手中的75%以上通過[1]。
這就意味着,韓國原有的升段制度将徹底被廢除,曾經以段位論高下的時代即将成為過去!
光也第一時間,從秀英那裏證實了這一消息。但相較韓國棋院改革,他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圍棋會所裏。
光一落座,就迫不及待道:“昨天59期本因坊1次預選3回賽,我贏了!說不定很快我們就又有機會對決了!”
光說完,就一直望着塔矢,似在等他的反應。
亮擡起頭來,仿佛在思考光這句話背後的用意。許久,才斟字酌句地回:“歷屆本因坊循環賽都是由當年通過預選決賽的4名棋手、上年度本因坊戰落敗者、上年度循環賽第2、3、4名棋手,共8人組成的。我在上一期本因坊循環圈前4戰裏暫時1敗,位列第2,所以……”
“這樣啊……原來如此。哈哈。”
光笑着笑着,就沒了聲音。
盡管昨天棋賽結束後,就聽和谷提起過。但今天再聽塔矢親口說出,果然還是有點郁悶。郁悶之餘,還帶了點微微的憤怒。
為什麽眼前的這個人能夠那麽平靜?為什麽明明是值得高興的事情,這家夥卻總是可以這麽無動于衷地說出這些話?為什麽這家夥總是這樣!去年北鬥杯也是……對于塔矢的事情,自己好像總是一無所知……
相比之下,一味單方面地向他彙報戰績的自己,簡直像笨蛋一樣……
無法控制地,對自己感到生氣。
與以往不同。這次,正因為清楚地知道自己為什麽生氣,所以才更氣惱。
注意到進藤因過度用力而指節泛白的右手,塔矢的聲音有些遲疑:“進藤,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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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努力克制着自己的脾氣。
“沒、沒什麽。”
塔矢想了想,終于還是沒有把話說完。
這日,在旁人看來都氣氛頗為怪異的檢讨,沒多久,便在兩人各懷心事中草草收場。
光原本不是會積壓情緒的性格。
不想,周六的研讨會上,還是被森下看出端倪,并一針見血地指摘出來。
卻也以此為契機,森下道出了令衆人都為之一驚的消息。
“據工作人員透露,最近日本正在草拟新升段制度,沿襲多年的大手合賽很可能會在近期被廢止。”
光猛地擡起頭來,心裏忽然生出一絲不安。
“雖然目前具體細則還沒出來,不過聽說新的制度,将直接以頭銜戰、勝局數和所獲獎金數額作為升段的評判标準。特別是你,進藤,你一直以打倒塔矢亮為目标吧?”
聽到森下老師提到自己,光不由挺直了脊背:“是!”
“那你可要加把勁了。據我了解,一旦新制度确定執行,往後所有低段棋手,無論原先為幾段,只要他打入棋聖、名人、本因坊中任何一個頭銜的循環賽,他就能直升七段。”頓了頓,“我想說什麽,你應該明白吧?”
“……”
再明白不過了。
可光卻如鲠在喉般,只是迎向森下的目光,重重點了點頭。
自己該回答什麽?是?明白?我已經清楚地知道,自己與塔矢的差距将不再是二段,而很可能是六段?
這些話,不想說,也說不出口。
所幸,之後衆人的談論內容又轉向棋院改革制度本身。直到研讨會結束,也再沒說起過打倒塔矢門下之類的話語。
感覺到手機微微震了幾聲,亮點開簡訊,便看見光發來的兩條信息。
——我今天臨時有事,去不了會所了。抱歉。
——對了,聽說棋院要改革大手合制了。你應該也已經聽說了吧?
盡管進藤之前也有過好幾次說不來,最後卻還是出現的情況,亮卻知道,這次和以往不同。今天,進藤他……肯定不會來了。
明明是一早便料到的結果,但真的發生了,亮卻還是不禁懷疑,果然還是從自己口中告訴進藤這個消息,會比較好嗎?
望着屏幕上的兩行文字,亮竟無法控制自己不去揣測進藤發出這兩條短信時,是什麽心情,腦海裏一時間竟滿是進藤的影子。
“我(おれ)……”不由自主地學着進藤說話的樣子。
市河小姐正好過來,聞聲,微微愣了一下:“我(おれ)?”
意識到自己的失态,亮忙解釋道:“我只是在想,已經16歲了,是不是該換個自稱了……”
“原來是這樣。”市河小姐将新沖好的咖啡放在亮面前的桌上,“其實,說『我(ぼく)』也沒什麽不好。印象裏,倒是進藤總是『我(おれ)』啊,『我(おれ)』的。話說回來,他今天有點慢哦……”
“他剛才發消息說,有事不來了。”
“欸?是發生什麽事了嗎?”
“沒、沒事。”
收拾好杯子,回到前臺,市河還是不免擔心地看向亮所在的位置。
明明就是心事重重的模樣。可每每被回以“沒事”,就等同于把所有的好意與關心都一同擋在了門外,讓她失了再次詢問的資格。
與此同時。
走在周末熙熙攘攘的大街上,那日與秀英的通話卻不斷在光的腦海裏反刍。
——要是塔矢有一天忽然走到你無法仰望的地方,你會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
——你是什麽感覺?
——或許,還是會拼命追趕吧。
——要是忽然發現,自己無論如何都追不上呢?要是那個人根本就是天才呢?
……
從沒想過,這個問題會這麽快地擺在自己面前。
或許自從知道塔矢今年将繼續入圍本因坊循環賽時,就已經有所預感,卻本能地不願去承認。
說不着急,肯定是假的。可除了不斷地努力、勝棋,還有什麽別的辦法呢……
自己……好像總是最後一個知道消息的啊……
塔矢,他其實早就知道的吧,所以那天在會所裏,才會欲言又止的樣子。
那家夥看到自己的短信,估計會氣吐血的吧?沒想到自己視為對手的人,居然會這麽沒出息。但此刻的自己,說逃避也好,說軟弱也罷,無論如何都沒有辦法面對已經快要行進到自己看不見地方的塔矢。總覺得,好像一看見他,就會失去奮起直追的勇氣。
如果說之前從森下口中獲知的消息只是落下的第一只靴子,那麽4月日本棋院在其官方網站上發布的關于新升段制度的細則[2],則像第二只靴子,明确昭示着廢止沿襲75年之久的大手合升段制已成定局。
《圍棋周刊》編輯部裏。
衆人聽聞這則消息後,第一個不約而同想到的,就是近日在第58期本因坊循環賽第5戰中,以半目微弱優勢戰勝緒方十段的塔矢亮三段。
古濑川:“看來,塔矢君成為日本圍棋史上最年輕的七段棋手,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了。”
前田:“那要趕緊約他安排采訪才行。”
天野先生:“無疑,日本圍棋界的新浪潮已經來了。只是不知面對已經成為七段的塔矢君,作為對手的進藤君又會如何成長呢?真是令人期待啊……”
古濑川:“這段時間,進藤君的戰績相當不錯啊,除了名人戰,本因坊戰也已經進入2次預選賽。只是要趕上塔矢君,恐怕夠嗆啊……”
盡管對圍棋不甚了解,但對于近期日本棋院的大動作,市河還是從廣濑先生口中略有耳聞。
再前後聯系起來,進藤連續缺席的原因也就不難解釋了。
這日,難得亮來圍棋會所,市河小姐還是忍不住說道:“進藤很久都沒來了啊,真的不需要問問嗎?”
亮對此的回複是:“他現在……可能需要靜一靜吧。”
市河想了想,不由笑起來:“感覺你們總是在一起呢。進藤忽然不來了,看着他的固定位置總是空着,還真有點不太習慣……”
話音剛落,市河便見亮有些愕然地回望自己。
“我是說錯了什麽嗎?”露出如此震驚表情的小亮,市河還是第一次見到。
可回答自己的依舊是:“不。是我的反應太大。”
亮說完,就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安靜地打譜。
望着此刻的亮,市河不由想起進藤出現前的事情。無一例外的,所有興致勃勃來會所與亮對弈的同齡人,在離開後,都再沒來過。她隐隐覺得,進藤和別的孩子是不同的。他身上的那股韌勁與倔強,就仿佛另一個小亮一般。可是這一次,他可以緩過神來嗎?還是會像其他孩子那樣……市河忽然有些不太确定。
——不。進藤他一定沒問題的。
看了一眼對面空蕩的座位,亮在心裏如是說着。
記憶倏忽間回到進藤說不再下棋的那段時間。
自己只覺得心裏好像被掏了個洞般,空蕩蕩的。
真要見面,并不是難事。通往葉濑中學的線路也依舊清晰地印刻在自己腦海裏。但自圖書館那次後,卻再沒有找過進藤。
說不清到底是因為什麽。
是篤信進藤還會回到圍棋這個世界,還是害怕發現,進藤他……真的放棄圍棋,放棄他們之間唯一的羁絆了。
但因為有進藤之前的那句話[3],這一次,他并不擔心。
身為一名職業棋手,擁有頂尖的棋力固然重要,但輸棋時能夠有直面失敗的勇氣,迷茫時能夠盡快從陰影裏走出來也同樣重要。棋力的增長,可以相互幫助;心理的成長,多數時候,卻只能依靠自己。
正如當初聽聞進藤說不再下棋時一樣,這一次,他依舊相信,只要他繼續往前走,進藤就一定會追上來。
至少,他是這麽想的。
然而,不久之後,在棋院與桑原本因坊偶遇時,對方所說的一段話,卻讓亮再度陷入思考。
“你走得那麽快,你的對手恐怕要困擾一陣啊……”擦肩而過時,桑原忽然說道,“圍棋是要兩個人下啊。在成就自己的時候,偶爾拉對方一把,也不失為對自己的成全吧……”
平日裏,和桑原本因坊的交集并不多。
但上一次的對話,他至今印象深刻。
進藤與父親進行的新初段賽後,僅憑自己一面之詞,他便輕易道出“原來是你把他帶入職業棋壇的”這樣的話來。
曾經聽其他棋士評論桑原本因坊的為人,善攻心,難辨真僞,不易相處,可亮卻覺得,桑原本因坊近年來之所以能蟬聯本因坊頭銜,靠的不僅是攻心之術。當初,能夠看穿進藤貼目對弈的桑原本因坊,定是有着遠超常人的洞察人心之能,以及常人無法比拟的直感。
走在路上,亮的思緒翻飛。路過一個紅綠燈時,直到司機按響喇叭,才發現一輛出租車不知什麽時候已然停在自己面前。
車窗搖下,亮望了一眼車裏。他見過駕駛座上的這個人,進藤好像管他叫河合?
“請問您有什麽事嗎?”
“有時間嗎?有些事想和你聊一聊。”
“抱歉,我一會還……”
“就幾分鐘。之前進藤那小子去因島的事,你應該很在意吧?”
……
出租車在一家咖啡店門口停了下來。
坐下後,河合直接開門見山道:“你最近有見過進藤嗎?”
“沒有。”
“你們平時關系挺好吧?之前總聽進藤提起你。”
他到底……想和我說什麽?
塔矢放在膝上的雙手微微收攏:“那個,剛才您說……”
“那麽他有和你說起過,之前去因島的事嗎?”
“沒、沒有。”
“雖然事先沒有經過進藤的同意有點對不住他,不過既然碰巧遇上你,我還是想說給你聽聽。總覺得現在的進藤,和那時候很像……”
“『那時候』?”
“對。仔細想想,那段時間,進藤就是去過因島後開始不戰而敗的。不過,說完後,你可別出賣我啊。”大笑幾聲後,河合呷了口咖啡,正色道,“說來也巧,那時候只是單純地以為進藤是去因島旅游,就自作主張和他一塊兒去了。那兩天裏,我幾乎陪他逛遍了因島所有與本因坊秀策有關的紀念館、寺廟。真是把我累得夠嗆。那小子居然還妄想當天往返東京和廣島!不過,與其說是參觀,不如說他是在迫切地尋找什麽。而且……雖然說出來有些玄乎,但在我看來,那時的進藤更像是在尋找什麽我們其他人無法看見的事物……”
——在找什麽。本因坊秀策。古老的定石。另一個人。鬼魂。消失。不戰而敗。
——Sai?!!
忽然之間,長久以來的線索都串連成一個合理卻近乎離奇的答案。
所以,你才會問棋神是不是很寂寞,所以你才說,你之所以在這裏,是為了連接遙遠的過去和未來嗎?
就在河合與亮對話的同一時刻,光再度站在了本妙寺的門口。
自從Sai消失後,他仿佛就養成了這個習慣。每當心情低落、彷徨的時候,就會來這裏走走。或許因為,這裏,是除棋盤之外,自己距離Sai最近的地方了。
“Sai,要是你現在還在該有多好。”
墓碑前,光不由想起職業考試那段時光。
在三連敗後,正因為有Sai在自己身旁,開解自己,才得以順利通過考試。而現在,能依靠的人卻只有自己。
雖然新升段制度公布後,曾無數次告訴自己,不要急,不要急,可現在真的不确定了。就連曾經信誓旦旦說出的,棋力不是靠段位一概而論的話語,好像也有些站不住腳了。總覺得再不加把勁,就要失去被塔矢視為勁敵的資格……
“Sai,如果是你的話,你會怎麽做呢?”
風在寺廟裏獵獵作響,光卻沒有等來他想要的答案。
就在他即将離開時,一名工作人員不期然地來到他的身旁,笑着道:“您是進藤棋士吧?感覺好像在這裏見過您好幾次呢。”
說話間,目光随之落在秀策的墓碑上:“雖然是跡目,不過能下出『耳赤之局』,真的是非常了不起的人呢。”
“『耳赤之局』?”
“沒錯。當時僅為四段的秀策執黑對陣八段準名人幻庵。『耳赤之局』便是兩人對弈的第二局。開局後,形式一度對秀策極為不利。但就在白棋優勢顯著時,秀策卻不卑不亢地下出堪稱神來之筆的第127手。這一手不僅聲援了中腹的黑子,擴張了上方黑棋勢力,同時又消去了右邊白棋的厚勢,令局面頓時大為改觀。最終,秀策以2目優勢獲勝。因對局時,幻庵苦思冥想以至兩耳發紅,故得名『耳赤之局』。”
光默默點了點頭,卻依舊不知工作人員想要說什麽。
看出光的困惑,工作人員笑道:“家父曾經說過,圍棋的曼妙之處就在于:千變萬化間,于逆境中窺得生機,于治孤處厚積薄發。家父是您的棋迷,特別對您在北鬥杯上與高永夏的那一戰贊不絕口。雖然不知道您是否在為什麽事情而苦惱,不過還請您繼續加油!”
——于逆境中窺得生機,于治孤處厚積薄發……嗎?
瞬間洞達工作人員言下之意,光不由深深鞠了一躬:“我明白了,謝謝您!”
傍晚,回到家裏。
光剛一進屋,便看到餐廳桌上放着一份《圍棋周刊》。
信手取來翻看,目光卻膠着在其中一版上。
版面的左下角是周刊記者就直升七段問題采訪塔矢的一段內容。
對此,塔矢回應道——
“廢除大手合賽,直接通過頭銜賽等方式升段,更能激發低段棋手的鬥志。因為所有的頭銜戰都是沒有段位限制的,只要有實力,就可以打入循環賽。從此往後,除了棋力沒有任何标準可以考量一個棋手的真實水平。今天你是二段,明天你就可能是七段,甚至是九段!”
寥寥數行文字,光卻反反複複看了好幾遍。
別人可能不明白,但是光卻清楚地知道,這些話正是塔矢對自己說的!
将報紙放下,光正準備上樓時,聞聲從廚房裏出來的美津子叫住他,随即将一枚白色信封交到他手裏。
“這是?”
“剛才正好在門口碰到塔矢君,他卻怎麽都不肯進來。只托我把這個轉交給你。”
光拿着信封正反面端詳了一陣,信封上卻什麽都沒有寫。簡單地說了聲“謝謝”,光就上樓回了房間。
拆開信封,映入眼簾的赫然是三張手寫棋譜。每張棋譜上,還分別标注了對應賽事的名稱。
本因坊循環賽、名人戰、天元戰。
光快速掃視棋譜,塔矢是又勝了嗎?
那個家夥……
放下棋譜,光的嘴角露出一抹了然的笑容。随即拿出手機,發送短信。
——明天下午3點,會所見!
注:
[1]:新聞摘自——
[2]:來源依據——
[3]:進藤在與伊角對弈後,去找塔矢時,對他說的:“我不會放棄圍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