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入V三合一
入V三合一
“不是讓你在一樓等我嗎？”
年幼的冽歪着腦袋，又重複了一遍。
他依然是一頭微卷的赤紅色短發，襯得他臉蛋格外白淨，緋紅眼瞳像水晶一樣剔透微亮，目光盈盈。
他穿着的長袍也不像程鹿身上那件古舊又滿是褶皺，而是嶄新平整的，甚至還繡着銀色的流紋。
隐隐透着高貴華麗。
可是，好可愛。
光覺得長大以後的冽很清俊帥氣，像個看似高冷但混熟了就知道他其實很可愛的鄰家害羞大哥哥，沒有想到……
小冽他知道自己小時候可愛成這樣嗎？
程鹿忍不住彎下腰去捏小小冽的臉，意料之中，手指戳了個空。
“你怎麽這個表情？啊…我沒有怪你的意思呀，只是怕你跑丢了，我會擔心。”
冽眨眨眼。
雖然嗓音還帶着點奶音，但是他的眼神很冷靜，是遠超他年齡的成熟穩重。
還帶着一些責備和嗔怪的意味。
但他說話始終是溫和而寵溺的。
這樣的口吻，認識的這麽些日子裏，只有在冽平日對程鹿說話時才聽得見。
這一瞬間，程鹿産生了他是在和自己說話的錯覺。
但是身後傳來了窸窸窣窣微弱的響動。
有什麽東西在迅速向他沖過來，衣袂掀動帶起了小小的風聲。
程鹿下意識轉過身，但是他身後一個人都沒有。
只有亮白色的金屬牆，和一望不到底的走廊。
那他在和誰說話？
程鹿疑惑地站起身來，走到走廊上四下張望。
根本沒有人呀。
剛剛和龍人研究員讨論猩猩人實驗的年輕版面團也不見了，他們似乎去別的實驗室了。
玻璃的牆，牆裏只有大大小小的閃爍着各種指示燈的機器，和裝着五顏六色液體的瓶瓶罐罐。
那小小冽是在和誰說話？
程鹿狐疑地回頭，看到小小冽在向自己走來。
不對，小小冽怎麽忽然長高了。
可是他肉嘟嘟的臉沒有變，還是小孩子的模樣。
難道是自己變矮了？
程鹿低下頭，發現自己身上穿着的舊袍子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藍色的棉背心，兩條肉乎乎的小腿從松松垮垮的棉短褲下探出來。
他還光着兩只小腳丫。
這是他自己嗎？怎麽忽然變這麽小了？
他看看自己的手，手也變得又小又肉嘟嘟的，只是從手背到手臂，也貼了五六個大大小小的貼紙。
貼紙下似乎還埋了小器械，器械帶着信號燈，信號燈綠色的光一閃一閃。
有點痛。
除了針紮皮膚肌肉的刺痛，還有針頭在皮膚裏埋設太久的酸脹和冰冷。
程鹿有點難受，想去拔掉那些器械，但是當他一擡手，發現了手腕上綁着的一個小小腕帶。
綠色的腕帶，只刻了一行字母數字。
H-3917。
這是什麽意思？他的代碼嗎？
他還來不及再細細查看自己的身體，小小冽已經走到了他跟前。
“看着我，別怕，我在呢。”
小小冽的聲音雖然很嫩，但一如既往地讓人安心。
他伸出手，輕輕捧住了程鹿的臉。
程鹿的瞳孔陡然縮小。
他摸到了自己——！
是實體的自己。
他的手指并沒有從自己的臉上穿透過去。
這是怎麽回事！？
難道他是真的在和自己說話嗎？
那自己……能不能也摸到他？
程鹿試着伸手，也小心翼翼地摸上了小小冽的臉。
他摸到了！軟軟的，光滑的小臉蛋。
但程鹿只是高興了一瞬，就馬上被慌亂的情緒占領了。
他能摸到小時候的冽，那是不是意味着，他也進到這個投影裏了？
那在地下室的冽知道嗎？
他要什麽時候才能發現自己？他會來救自己嗎？
自己會一直被困在這裏面出不去嗎？
程鹿心裏慌成了一片。
他甚至沒有注意到，小小冽捧着他的臉，也露出了擔憂的神情。
“你怎麽了？”
“你是哪裏不舒服嗎？發燒了嗎？讓我看看，讓我看看。”
“生病了的話，我要趕緊帶你去找爸爸了！”
說着他擡起手撩起自己額前的卷發，露出光潔的額頭，低下頭，小心翼翼地貼上了程鹿的額頭。
他的額頭溫溫涼涼的。
程鹿頓時不敢亂動了，怔怔地睜着眼，近距離看着小小冽像玉一樣緋紅剔透的眼。
過了幾秒，小小冽把額頭移開，自己摸了摸。
“沒有燒呀，真奇怪……那是怎麽了呢？”
程鹿餘光瞥見身旁的玻璃牆，他顫悠悠地轉過頭去看玻璃牆反射出來的自己。
這……這是他嗎？
起初程鹿以為，自己也被縮小了。
但仔細看，他發現和他本人并不是一模一樣的。
他是黑色的短直發，眼前的孩子卻是白色微卷的短發。
連睫毛都是白的，一雙碧藍的眼瞳略帶驚訝地看着鏡子前的程鹿。
像是一個剛剛被做出來的娃娃，還來不及上色，只潦草地給娃娃安裝上碧藍如湖水的眼珠，穿上一套藍色的基礎套裝小背心小短褲。
五官很像他，但分明又不是他。
這是……誰……他有名字嗎？
程鹿看呆了。
小小冽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小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我也真想知道，你在想什麽……如果可以告訴我就好了。”
稚嫩的嗓音裏帶着點小小的委屈和撒嬌。
程鹿回過神來，不知所措地看着小小冽。他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
“我們回去一樓好嗎，不然爸爸要發現了。我求了他好久，他才答應帶我來看看你呢。”
程鹿茫然地下意識點了點頭。
他從來就不太會拒絕小冽的懇求，包括小時候的小冽。
小小冽笑起來，不由分說，抓起他的手就往走廊盡頭跑。
跑路過一間實驗室時，他又忽然放緩了腳步。
“噓，我們小點聲……這一層的實驗品都很怕吵，把他們吵醒就不得了了。”
程鹿想起了面團的終端裏，那個痛苦蜷縮成一團不住顫抖的猩猩人。
“這一層的實驗品……？是什麽實驗品？”
小小冽猛地扭頭過來看了一眼程鹿，臉上露出了驚訝的表情，但也只是一瞬，很快變成了疑惑。
他想了想，苦惱地搖搖頭。
“不知道，爸爸只說他們很怕吵，不分白天黑夜都在睡覺，讓我最好別來，如果把他們都吵醒的話，大家會遇到麻煩。”
聽起來像是很危險的實驗品。
但是……什麽樣的生物會這麽危險呢，讓龍人研究員們感到這麽棘手？
程鹿好奇地探出頭想往實驗室裏看一眼，卻被小心謹慎的小小冽給拽走了。
“快走啦，不要被發現了。”
他們鑽進走廊盡頭的傳送梯，小小冽輕車熟路地按下了一樓的按鈕，同時輸入一串暗碼，按下确定。
傳送梯四面都是塗了銀白光漆的玻璃牆壁，程鹿趴在牆上，看不到外面的景象，他只能隐約感覺到傳送梯并非簡單地在上行或是下行。
因為過于穩當，連小小的慣性都沒有，程鹿一度以為傳送梯沒有在動，只是靜止了。
程鹿迅速理清了自己現在的處境。
他既然能被小冽從舊時代的地球拽到未來世界一顆貧瘠荒蕪的小星球上，那麽，再被拽進一個奇怪的異空間也不是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事了。
畢竟現在的他，早已不會像剛來的時候那麽恐慌害怕了！他的接受阈值已經被拔得很高了！
所以……
“小冽……我……我是誰……”
程鹿一臉無辜正直地看着小小冽。
小小冽露出了又驚又喜的表情，很快，驚喜的神色消失了，他擔憂地摸摸程鹿的腦袋。
這個動作很熟悉，讓程鹿恍惚間，以為是長大的小冽在摸自己的腦袋。
“雖然你每天都在問……雖然我給的答案你總是不滿意……”
他有點惆悵地自言自語。
“但是，我真心希望，有一天你可以自己為自己取一個名字。”
程鹿茫然地“嗯？”了一聲，眨眨眼。
小小冽卻走近了他，一伸手把他抱住，拍了拍他的背。
“在這裏，所有人都會叫你H-3917，因為你是這個基地裏最特殊的實驗品。”
“但是你一定要記住哦，這不是你真正的名字，這只是一個代號而已。”
“等有一天，等有一天我會想辦法帶你離開這裏。那時候，你想叫什麽就可以叫什麽了。”
在獸人和龍人的世界，名字似乎都帶有一種魔力，有着特殊的含義。
不僅僅是只有親密的人才能稱呼的名字，更多的是，它意味着一個人開始作為自己而存在。
程鹿靠在小小冽的肩頭，定定地望着玻璃牆上反射出來的自己。
熟悉的面容，陌生的氣質，和懵懂無助的眼神。
他像一張空白的白紙，剛剛落了兩滴藍色的墨，此後執筆不知所措。
實驗品H-3917，你可曾因為自己而存在？
這是個龍人帝國的實驗基地。
确切地說，這是個實驗星球。
星球的體積并不大，地上地下都被充分利用開發，建成了一個巨大的實驗星球。
站在傳送梯口的巨大指示屏前，程鹿和小小冽，兩個小孩歪着腦袋好奇地盯着看。
指示屏上顯示出來的，是這顆星球的概況。
星球的地上地下都被分成了好幾個片區。地上部分造得很氣派，一座大廈高聳入雲，通過幾條玻璃長廊和周圍的建築彼此相連通。
每個建築旁邊都标出了名字，程鹿隐隐約約認出了“觀光區”“待客區”“集團議事廳”“普通無防接觸區”“标本保存區”“數據儲存區”之類。
但是更多的是被标記了一個大大的禁止符號，旁邊寫着“權限區域”，并且也沒有寫明要求多高以上的權限才能進入。
從地面往下，縱深大約畫出了幾百層，每一層都标着大大的“權限區域”。
程鹿想起傳送梯上的樓層指示燈，他們剛才似乎就是從地下的某一層“權限區域”上來的。
此外，他還注意到，離大廈不遠的地方，一塊用銀色石磚鋪出來的空地上，标出了一個符號，符號旁邊寫着“停機坪”。
程鹿盯着那個停機坪看了半天。
他覺得有點眼熟，他開始努力回憶，在哪裏見過這個空地。
“我們現在在這兒。”
小小冽的話打斷了他的思緒。
“嗯？”程鹿下意識擡起頭。
小小冽微微踮起腳，擡起手費力地指了指大廈的底部，有一個小小的門，門上标着：前廳。
“趁爸爸還沒發現，我們還是回去他辦公室吧，不然他知道的話，又要生我的氣了。”
小小冽憂心忡忡地看着程鹿。
“你很怕他嗎？”程鹿忽然想起，小冽從來沒有和他說過自己的父母。
“我？怕他？當然不了。他再生我的氣，也不能把我怎麽樣，上次我把他的半個辦公室炸沒了。”
小小冽驕傲地笑，撩起他的長袍，露出了腰間細細的腰帶，仔細看，腰帶上還挂着一些小小的奇奇怪怪的小玩意。
程鹿心下了然，恍然大悟地“噢——”了一聲。
原來他喜歡鼓搗這些奇奇怪怪的小器械是從小就有的啊。
“我怕的是，他會把你關回去。上次……上次……”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想起了什麽不好的回憶，眉頭深深地皺起來。
程鹿一看，趕緊打岔，試圖把他從回憶裏拽回來：
“我聽你的！你說去哪就去哪，好不好？但是我好像不記得路了。”
這倒是實話，哪怕是看着指示屏裏這彎彎繞繞複雜的地圖，他也完全不知道這個實驗基地該怎麽走。
“當然了，怎麽會記得呢，他們每次都會把你的記憶給……”
小小冽自言自語，注意到程鹿的目光，趕緊止住話頭，擠出一個有點心疼的笑，重重地點點頭。
“沒關系，我記得路就好了。你只要跟着我就不會迷路。”
稚嫩的聲音像是安慰，也像是鄭重其事地許下承諾。
是的。哪怕是長大了的冽，程鹿跟在他身邊也總會忍不住這樣想，好像跟着他，去到哪裏都不會擔心害怕迷失方向。
但是前提是，小小冽他得真的記得路。
十分鐘後。兩個小孩再次繞回了前廳的指示屏。
“不應該呀，爸爸的辦公室确實在一樓沒錯的呀！”
小小冽抓抓腦袋。
“自從我上次把他那一層都炸穿了，他就搬到一樓來了沒錯啊。”
那個內向又溫柔，謹慎又穩重的小冽，還有這麽兇殘的一面嗎？
程鹿震驚了。
等他有機會回去，他一定要當面問問小冽，小時候是怎麽把他爸爸的辦公室炸穿了一層樓，還不被教訓的。
咦，既然他爸爸這麽厲害，為什麽長大以後的小冽看起來卻那麽窮，袍子洗到發白還在穿，還自稱是龍人帝國最低賤的平民。
這其中是發生了什麽嗎？
程鹿小小的腦袋裏有無數個大大的問號。
他瞬間腦補了無數個豪門衰敗的故事，腦補到最後自己都覺得太離譜了，晃晃腦袋把那些不切實際的想象趕出腦海。
“這樣，我們去接待區問問，就說……嗯，就說我們在一樓迷路了。”
“千萬不要告訴他們我去了下面哦，也不要讓他們知道你也去了。監控錄像我會想辦法删掉的！先瞞着，能瞞多久是多久。”
說着他掏出一個小小的金屬貼紙晃了晃，一臉神秘。
“我新研制出來的東西，晚點你就知道效果啦。”
程鹿知道那是什麽，不久之前冽剛剛用它黑進過長門的穿梭機，又借着穿梭機的信號黑進了獸人的前哨站系統。
但他也只是裝作不知道，好奇又期待地點點頭。
接待區并不在大廈裏，而是在大廈隔壁的一棟低矮建築裏。
要去這個建築就得借助傳送梯。
小小冽在指示屏前，小指頭指了半天，終于找到一個紅色的傳送梯。
“應該就是這個了，看着像，走吧！”
不由分說，拽着程鹿就跑。
不知道為什麽，好像今天小小冽特別高興，哪怕是記不住路了，也很高興。
程鹿被他拽着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進了傳送梯就扶着牆壁開始喘。
而小小冽就跟沒事人一樣，站在傳送梯的操控板前歪着腦袋沉思。
“不行……普通的暗碼好像通過不了……好奇怪，為什麽去接待區要這麽複雜的暗碼？”
“試試這個吧！”
他掏出那塊金屬貼紙貼在操控板下方，金屬貼紙閃了閃，原本的金色漸漸變色，變成了和操控板一模一樣的紅色，像是隐形了一樣。
與此同時，操控板的屏幕上顯示的暗碼錯誤字樣消失了，亮起了綠燈。
“搞定！”小小冽滿意地一拍手，“再把監控自動删掉，他們就不會發現我們了。”
不過，操控板并沒有像之前他們上一樓來的那個傳送梯一樣、進入提供選擇樓層的程序，而是直接合上了傳送梯的門。
屏幕顯示出一個進度條，提示他們正在傳送。
小小冽回過頭，看到程鹿已經累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就在他面前蹲下來。
“跑累了？對不起呀，我今天太開心了。因為，我是第一次聽你和我說這麽多話，以前你都不怎麽肯開口的。”
“以前你只會問我一個問題，你是誰。”
程鹿愕然。程鹿驚訝，程鹿大無語。
啊難道，實驗品H-3917小朋友，之前都是不愛跟你說話的嗎！？
明明你看起來和他很熟很熟的樣子啊，小冽小朋友！？
但是小小冽的表情卻很真摯，他深深地看着程鹿，像是看着自己的珍寶一樣。
程鹿轉念一想，也許他小時候沒什麽玩伴，畢竟這種，父親是大科學家的，可能在家也沒有什麽人陪着玩吧。
有點可悲呀，把父親實驗室裏的實驗品當自己的好朋友。
小小冽蹲着，他赤紅的卷發就在程鹿眼前，那一對銀白色的龍角從柔軟的頭發間探出來。
鬼使神差一般，程鹿伸出雙手，小心翼翼地握住他的兩只角。
小小冽先是愣住，他不可置信地盯着程鹿，但并沒有躲開，而是乖順地蹲着，一動不動。
原來龍角是這樣的……
手感并不是很硬，帶着溫熱，應該是小小冽的體溫。
掌心撫過的地方，還能感覺到龍角上自然生成微微凹陷下去的，一圈一圈細細的花紋。
龍角的頂端尖尖的，微微向內勾，最尖銳的地方并沒有朝外生長。
程鹿之前在實驗室的走廊裏，有看到龍角生得無比霸道的龍人研究員，大咧咧的像是頭頂兩柄匕首一樣，也有溫婉小巧的龍人，角就生得很漂亮，甚至還有在角上綁束帶當作飾品的。
早先直播的時候，有龍人觀衆告訴過他，每個龍人的角，從形狀到顏色到紋路，都是獨一無二的。大多數時候，他們的角和他們本性/息息相關。
那小冽，一定有着溫柔的本性吧。
……程鹿決定暫時無視掉他把自己爸爸辦公室炸穿的事實。
溫柔的人小時候也可以調皮搗蛋，對吧。
“真好看呀。”
程鹿摸到過足了瘾，才欣欣然松開手，忍不住感慨一聲。
感慨完了，才趕緊補個道歉:
“啊，對不起，如果冒犯到了的話！”
小小冽緋紅的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好看嗎？你是第一個誇我的角好看的。”
“真的？”程鹿表示不敢相信。
難道他的爸爸媽媽，他周圍的人都沒有誇過嗎？
爸爸工作忙也就算了，媽媽也沒有誇過嗎……
程鹿忍不住問出了心中的疑惑。
“媽媽…媽媽她……我沒有什麽機會見到她……”
小小冽垂下眼，眼神有些黯然。
這時，傳送梯忽然停了下來，門兀自緩緩打開。
倆人齊齊往外看，映入眼簾的卻不是他們本該去的隔壁建築裏的接待大廳。
而是一個長長的、幽深的走廊。
是這裏嗎？
程鹿疑惑地看向小小冽，在他臉上找到了和自己一樣疑惑的表情。
他們将信将疑地走出了傳送梯，傳送梯的門在他們身後無聲地關上了。
回頭一看，傳送梯的門邊，挂着一個紅色的指示牌，牌上寫着：
“XXIV級限制實驗區。”
限制兩個字被圈出來，上方還畫了一個危險的符號。
XXIV級限制實驗區，是什麽地方？好像在一樓的指示屏裏并沒有找到。
難道他們又回到地下了？
“你看那邊那個是不是……猩猩人……？”
小小冽指着一個方向，小聲問道。
雖然知道實驗室的存在，但程鹿對于“實驗品”的概念，一直很模糊。
模糊到他以為做實驗品就只是被抽抽血而已。
就像他在城堡裏的時候一樣。
是的，雖然獸人們對他很好，但他也知道，作為全星際唯一的人類，他的血液勢必會被取走一部分，去做一些研究。
就像人類研究那些珍稀動物一樣。
他們只是換了個立場，對于現在的獸人而言，人類變成了珍稀動物。
所以程鹿并不是很在意。獸人科學家們要研究就研究好了嘛。
可是當他們看到被關在玻璃牆內的猩猩人後，程鹿的這個念頭就被徹底颠覆了。
這一層似乎是專門用來關實驗品的，而且好像都是比較危險的實驗品。
說危險只是因為每一間房間都挂着“危險生物，請勿靠近”的警示牌，可是程鹿更想稱呼它為“人類親戚實驗品”。
因為這一層的房間裏關着的，似乎都是和人類在血緣上或是外貌上相近的獸人。
譬如猩猩人，譬如猿人，甚至還有金絲猴人。
而且他們的狀态似乎都很差。
有的縮在角落萎靡不振，有的一動不動地躺在那，不知死活。
有的則暴躁地在拼命用腦袋撞牆，但因為特制玻璃牆的隔音效果太好，程鹿聽不見他的嚎哭聲，只看見他頭頂包着的紗布，漸漸又滲出血絲來。
就像看一場慘烈的默片一樣。
他會不會死？
程鹿擔憂地看着那個頭上包着紗布的猩猩人。
猩猩人似乎注意到了程鹿的目光，他猛地扭過頭來，等他看清程鹿後，憤怒痛苦的眼神忽然變得不可置信起來，他轉身就向程鹿跑來。
吓得程鹿下意識後退了幾步，小小冽也本能地攔在了程鹿身前。
但猩猩人沒跑幾步就被一條繩索拽得跌倒在地。
仔細看，那并不是一條繩索，而是從牆體伸出的一條細細的軟管，空心軟管另一頭用針埋在了猩猩人的體內。
這一拽，把針頭也拽了出來，猩猩人抱着頭蜷在地上止不住地顫抖。
看得程鹿心口一陣一陣抽痛。
怎麽會這樣？
獸人和龍人，就算再敵對……難道不是平等的嗎？
就像人類，怎麽可以用人類做實驗？
他低下頭不想再看那些可憐的猩猩人，拽了拽小小冽的袍子。
“我們離開這裏吧，好不好？我們走錯區了吧？”
小小冽也忙不疊點點頭。
“那，那我們退到傳送梯那裏去……”
他努力讓自己顯得很鎮靜，微微發抖的聲音依然暴露了他的恐懼。
他也只是個七八歲的龍人幼崽。
他也很怕，但比起怕，更多的是準備搏一搏的勇氣。
如果猩猩人們跑出來了，至少他要保護好身後的程鹿，不能讓程鹿受到傷害。
然而，猩猩人們并沒有跑出來，他們因為實驗被耗損了大量體力，變得奄奄一息痛苦不堪。
長長的走廊亮着猩紅的燈光，看久了，那紅光就像是血染的光芒。
正在這時，警報聲忽然響了起來，伴随着。
“警報，警報，地下201層XXIV級限制實驗區有不明人員闖入，請警衛隊立刻趕往指定區域！”
“五分鐘內未解除警報，本區将全區封閉，進入二級警戒……”
程鹿慌張地看着天花板忽然亮起轉動的警報燈。
“二級警戒……二級警戒是要幹什麽？我們被發現了嗎？”
小小冽的臉色微微發白。
“我的系統劫持貼片……沒有修改掉監控嗎？”
被他貼在傳送梯操控板上的金屬貼紙，看來只成功執行了解碼操控板的功能。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二級警戒就是……封閉全區，釋放麻痹氣體，然後他們會派人進來搜尋我們……”
程鹿下意識害怕地咽了咽口水。
他有點想回去了。
見到小時候的小冽已經讓他很滿足了，好了，如果這是個夢的話，夢是不是該醒了。
面團爺爺的書房，有沒有什麽可以結束這場投影的按鈕！？
他下意識伸手在牆壁上摸來摸去。
小小冽看不太懂他的舉動，疑惑地一歪頭：
“你在找什麽？”
“開關？按鈕？随便什麽名字，能讓我離開這裏就行！”
運氣并沒有那麽差，真讓他在光滑的牆上摸到了一個小小的凸起。
凸起和牆都是銀白色的，不仔細摸根本發現不了。
“這是……”
小小冽正要開口，卻已經來不及了。程鹿抱着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态不管不顧地按下了那個凸起的按鈕。
牆面頓時出現了一扇小小的門，門裏又是一個長長的走廊，走廊盡頭有個小房間，小房間的門緊閉着。
“我們真的不去找爸爸……”
小小冽還想說幾句，但程鹿想都沒想就拽起小小冽的手往走廊裏鑽。
他們一鑽進走廊，小門就關上了。
幾乎是同時，門外傳來了通風系統關閉的提示音，而後是有氣體被注入的細細的聲響。他們真的開始釋放麻痹氣體了。
好在這扇小門的密封性足夠強，麻痹性氣體并不能鑽進來。
謝天謝地。
程鹿長長舒了口氣，拽着小小冽的手繼續往走廊盡頭的小房間去。
小房間的門似乎沒有鎖，他們一走近就自動打開了，等他們走進去，又自動關上了。
小房間說是小房間，更像是個……救生艙？
程鹿想起了長門的穿梭機裏那個小小的救生艙。
只不過這個房間更大一些，裝得下三四個人。
整個房間設計得像一個梭子，牆壁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終端屏幕和指示燈。
“這是什麽地方？”程鹿喃喃地自言自語。
小小冽忍不住笑笑。
“你不知道，還一頭拉着我沖進來？”
“我……”程鹿一時語塞。
“這裏是應急救生艙。”笑過了，小小冽也認認真真為他解答。
“真的是救生艙呀！？我都不知道這裏還有救生艙。”
程鹿睜大了眼。
“……那你怎麽知道暗門的開關。”
這回輪到小小冽睜大了眼。
“我…我就是到處瞎摸……”
程鹿當然不知道該如何給小小冽解釋，他是想找關掉投影的開關。
這個投影太真實了，真實到他開始不相信這是投影了。
小小冽緋紅的眼深深地盯着他，半晌，才笑開，平靜地說：
“你不是實驗品H-3917，對吧。”
他用的是肯定的語氣。
程鹿不知所措，想了想，還是猶猶豫豫地點點頭。
“嗯……我不是，我叫小鹿。”
“小鹿啊……好名字。”小小冽感嘆了一句。
他的口氣完全不像個六七歲的龍人幼崽。
“我一開始就覺得你不對勁，因為H-3917是不會對我說這麽多話的，他不會像你這樣。”
“我…我哪樣？”程鹿被他盯得有點不好意思地抓抓頭發。
小小冽側頭想了想，斟字酌句道：
“你有着很鮮活的生命，他不像你這樣鮮活，不像你會笑會害怕，不像你會和我說這麽多話，不像你會這樣配合我，也不像你這麽有自己的想法。”
“他像個不知道自己是誰的人偶，每天只會問一個永遠得不到答案的問題。随便我帶他做什麽，他從來不拒絕，也從來不會主動。”
程鹿聽着有點難過，他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小小冽，小小冽稚氣的臉龐，眼神看起來卻很憂傷。
“可是你讓我看見原來他笑起來是這樣的。”
小小冽伸手輕輕拍了拍程鹿的腦袋。
“不要露出這樣的表情，不要替我難過，也不要替他難過。”
“他是這個實驗室裏Human再造實驗的第3917個實驗品，在他之前，我已經有過3916個朋友了，有時候爸爸會讓幾十個他們一起陪我玩。只是沒有一個能活超過三天，最短的只活了兩分鐘。”
“神奇吧，我就只來得及在觀察室看一眼，卻還是把他們算成是我的朋友。就一眼，爸爸是為什麽非要我來看呢？”
該多孤獨的童年，才會把這樣的實驗品當作是自己的朋友。
他們被造出來的時候，甚至根本都沒有自己的意識吧。
程鹿覺得自己應該做點什麽，于是他走上前，抱了抱小小冽。
“也許你長大以後會遇到很多很多真正的朋友呢。”
他想起了長門，想起了長門的男朋友，那個他不知道叫什麽名字的兔人指揮官。
想起了那個地下中轉站裏形形色色的獸人和龍人。
不要難過，以後你會有新的朋友，他們會為了你而甘願違背星際的法令。
還有，還有程鹿，我自己。
我也……很在意你。
“不過，你讓我看見了另一種可能。”小小冽突然在程鹿耳邊說。
“什麽可能？”
小小冽彎起眼笑起來。
“按理說，被寫在書裏的人是不會覺醒自己的交互意識的，你在閱讀我的時候，我不應該意識到你的存在。但是我現在意識到了你，還觸摸到了你。”
“這就說明作者在寫書的時候故意篡改了一些東西，讓這本書裏的原則發生了偏移。”
篡改了一些東西……指的是，面團爺爺修改了什麽嗎？
“我只是，進了面團爺爺……啊就是，就是太古星人家裏的一個房間，摸到了一個玻璃瓶……”程鹿磕磕絆絆地解釋。
“啊，那就對了。這就是我們看書的方式哦，身臨其境地進入一段描述裏，比閱讀文字要更加直觀立體。”小小冽點點頭，“只是你進入了主角視角，而不是旁觀者，這就是違背常理的地方。”
“所以我想啊，也許是因為，你會是爸爸想給我做出來的那個完全體人類。”
怎麽可能。
程鹿吓得後退了一步，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一樣，拼命否認。
“我是真正的人類耶，不是什麽做出來實驗品。我的頭發應該是黑色的，我的眼睛也是黑色的，我的故鄉在地球！”
“不過你應該不太能理解穿越這回事……算了，我先原諒你了！”
小小冽頓了頓，咧嘴一笑，露出可愛的小虎牙，耐心地聽他把話說完，才點點頭。
“嗯，嗯，是，對不起，謝謝小鹿原諒我。”
他的語氣也像極了成年的冽，溫和又惆悵。
他擡頭看了眼牆上大屏幕上顯示出來的時間。
“時候不早了，你該回去了。”
“诶？”程鹿睜大了眼，“可以回去嗎？你知道我想回哪兒嗎？”
小小冽笑彎了眼，他四下看了看，在角落的一個小抽屜裏翻出了一個空白的小玻璃瓶。
“當然是回到你打開這本書的地方。”
“看書看久了會累的，另一個我應該也會擔心你吧。”
另一個你……？！
小小冽甚至能看出來，自己此刻就在成年的小冽身邊嗎？
是啊，他看到小小冽一點都不覺得害怕，還那麽主動地摸人家，好像認識了很久一樣。
小小冽打開玻璃瓶，食指在玻璃瓶上的一個小轉盤上撥了撥，而後把玻璃瓶遞給程鹿。
程鹿接過玻璃瓶的瞬間，周圍立刻騰起了白色的霧氣，救生艙牆壁上大大小小的指示燈瞬間被霧氣掩蓋，隐隐約約，只看得見站在他身旁的小小冽。
小小冽後退了一步拉開與他的距離。
霧氣将程鹿徹底裹住，他看不見小小冽了。
只聽見耳邊有混雜的聲音。
腳步聲，警報聲，嘈雜的人聲。
“小殿下，您沒事吧？我們剛剛不知道是您……”
“快打開通風系統！殿下昏迷了！”
“實驗品出現生命衰竭！送去搶救室！”
“小鹿，小鹿，醒醒？”
“怎麽看本書都會睡着呀，這孩子是不是太累了呀，你再叫叫他？”
“再見了，H-3917。”
“我們在真正的世界裏再相見吧，小鹿。”
只是我可能永遠都不會擁有這段和你的記憶。
真是抱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