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顆星
四顆星
喬影回家洗漱完躺在床上時是九點。
這個點,她平時還在電腦前瘋狂碼字趕稿。
寫完一本就開始構思下一本的大綱。
自從黎芸跟她分析了她小說感情線的不足後,近幾天她也在反思,是不是自己太缺乏這方面的經驗。
睡不着也沒事幹。
她有點百無聊賴地點開微信。
入眼是昵稱為“下周一”,頭像是一個咧着嘴笑的薩摩耶的人。
她點進他的朋友圈,內容基本上是生活日常,發布時間沒什麽規律,可以看得出來他是個挺熱愛生活的人。
小群裏面靜悄悄的,喬影把那張夏州翊做飯的背影照發過去,一石激起千層浪。
江安瞳:【?這麽迅速】
江安瞳:【把人拐回去結婚了?】
江安瞳:【喬影你有點東西的】
喬影有點無語:【……】
陳歲跳出來:【怎麽樣?怎麽樣?幹啥了?】
喬影:【就他看我胃不好沒吃晚飯,煮了碗面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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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歲:【夏醫生好貼心吶~你問問他是不是對每個病人都這樣呢~】
喬影翻身,思忖。
鄰居又是病人,照顧一下應該是正常的吧,更何況他是那種謙遜又有禮貌的人。
友愛和諧的鄰裏關系。
退出微信,她轉去微博,用大號編輯了一段長文。
雙影睡不醒:【《長煙》正式完結啦~番外估計會放到實體書裏。另外《棣棠》的樣書封面已經出來啦,簽名在簽了,實時消息還是關注一下@期沅社。還有回答一下最近私信問的比較多的《長煙》《棣棠》的影視化版權問題,《簟色歸霜》之後的書版權都不賣啦,首先是怕制作方面和原著有沖突,容易引戰,其次就是淑芬們也有一部分不喜歡影視化的,所以我幹脆就拒絕簽影視了。然後呢就是我最近的一點碎碎念。大家也知道,我是比較擅長寫古言權謀或者懸疑的,雖然是有那麽一點累的,但是劇情我自己看了也很有代入感,要講的就是一直被吐槽的漏洞點——感情線不太自然的問題啦。這點本人是認同的,微博上的書評也是很有道理的,近幾年我可能一直在古言權謀文的舒适圈裏面跳不出來,也因為沒日沒夜的寫作出現了點身體上的問題,我的編輯告訴我說,是我缺乏生活和戀愛的經驗,如果想要走出舒适圈,就得适當放松一下,享受生活,追求愛情,雖然有點扯,但這也不是沒道理。所以在這裏說一下,預收文也都寫完了,你們期待的下一本我其實還沒有想好開什麽,我準備用一到兩年休整一下,養養身子,從生活中找點寫作的靈感,不只是一味地困在熬夜趕稿裏。還是很抱歉讓你們失望了。下次回來我會帶上更好的全新的作品的,寶貝們下本見哦。】
喬影檢查了一遍,确認無誤後點了發送。
她長舒一氣,如釋負重般地倒在床上,昏沉睡去。
——
隔日早上八點鐘。
窗外日光黯淡,喬影睜眼,拿起手機看了眼時間。
九月三十號,八點零三分。
看到這個數字她反應了兩秒,思緒逐漸清明。
——陳言宣生日。
喬影爬起來,信息欄裏喬軍給他發了語音。
“今天小宣生日,你晚上回亭州吃個飯。”
“奶奶想見見你。”
語音聽完,她坐着發了會兒呆。
陳言宣生日她一點都不想回去。
打一開始她對陳言宣沒什麽好感。
即使她知道是霍绮月和喬軍的偷情勾當,和陳言宣沒什麽直接關系,她也沒和他碰上幾次。
但是第一印象泯滅不了。
他眼睛留白過多,鷹鈎鼻,薄唇,跟她媽一樣,俨然一副尖酸刻薄的長相。
她想起老人看着她那雙充滿不舍與挽留的眼睛,那是從小到大都疼她的奶奶。
她閉眼,回複:【行】
——
岑水到亭州大概兩三個小時的路程。
喬影下午三點的高鐵票,兜兜轉轉出了車站已經六點多了。
她随身沒帶什麽東西,只有一個手提包,白襯衫外套了件薄款的無袖編織馬甲,下身收腰牛仔褲,下了車才感覺外面涼嗖嗖的,今天降溫。
喬影縮了縮身子,瞥見一個商場,她考慮要不要給陳言宣買禮物。
轉念一想。
他什麽都不缺。
算了。
她随便攔了輛車,報了地址。
喬家的複式雙層別墅外燈火通明,幾年沒回來,房子沒什麽變化,就是院子裏那座圍繞着藤蔓和金粉色玫瑰的秋千撤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類似于飛機模型的彩繪石雕裝飾。
她視線略過那架與前院風格十分不符的飛機,朝正門走過去。
來開門的是家裏阿姨,看到來人時,王姨愣了愣,反應兩秒後,有些驚喜道:“小影?你回來了?快進來快進來。”
喬影微微颔首,輕聲叫了句:“王阿姨。”
王姨笑着,臉上皺紋多了幾條,她朝裏面人喊道:“小影回來了!”
喬影走進門,沙發邊上掃過來幾道略帶打量的目光。
陳言宣身邊圍着兩三個人,看着裝與長相是他高一的同學。
“她就是你爸跟前妻那個離家出走的女兒?”
“喬影嗎?”
“不是說離家出走嗎,這麽有骨氣還回來幹嘛。”
陳言宣上下望了眼喬影,目光似有若無地帶着幾分譏诮,他沒接話,跟同學上了樓。
幾年時間,少年眉眼長開,淡化了他小時候鮮明的特征感,不變的是埋在皮肉下的那股輕蔑之意。
跟他媽一樣讓人讨厭。
喬影按捺住心裏的煩躁,不予理會那些心智不成熟的高中生的評價。
迎面走來的是身着深紫色長裙的女人,霍绮月深棕色的波浪卷發披在肩上,膚質細膩,唇色豔麗,古典中帶着一絲伶俐。
她笑着撫上喬影的肩膀,紅唇微張:“呀,小影終于回來了,這麽多年不回家,我都以為你要忘了我們一家了。”
“這麽”和“我們”咬得格外重,像是在刻意提醒她什麽東西。
喬影瑟縮了一下,躲開那只搭在她肩上手,她回眼,對視,霍绮月那雙狹長幽邃的眸子下仿佛浮動着驚濤駭浪一般。
又來了。
那種感覺。
那種帶着譏諷調笑輕蔑目光,仿佛在向她宣誓着喬家的主權。
喬影多待一秒都覺得窒息,她略微不适地移開了眼。
喬軍放下手機,冷笑了一聲:“早就忘得一幹二淨了。”
喬影看着他,面上看不出來是何種情緒:“奶奶呢?”
喬軍:“樓上。”
喬影二話不說,轉身上了樓。
霍绮月看着她的背影勾了勾紅豔的唇。
方錦紅一個人坐在房間陽臺的躺椅上聽戲曲,聽到開門的動靜她回頭看了一眼,透過玻璃窗看到喬影的臉她驚喜了一瞬,她招招手:“小影回來了?快來坐快來坐。”
喬影走進陽臺,坐在躺椅邊的小馬紮上。
方錦紅年近九十,頭發花白,皮膚松弛垂下,從骨相看卻依然是優雅的。
她伸手摸了摸喬影喬影的腦袋,感慨道:“唉,這都有四五年沒回來了吧,這麽久沒見,感覺我們小影又變漂亮了。”
喬影笑了笑:“奶奶,我好想你。”
“想我?想我這麽久不來看我啊?”方錦紅故作不滿的神情,“我看你一點都不想奶奶。”
“想的,奶奶。”喬影柔聲道。
方錦紅垂眼看着她,意味深長地說:“一個人在外面累吧。”
“還好,不算很苦。”喬影托着下巴道。
屋內安靜片刻,方錦紅開口。
“回來吧,”她說,“別跟你爸置氣了。”
喬影呼吸停滞了一瞬。
方錦紅繼續道:“你媽媽去世前那件事是他做錯了,但是你要想想,已經過去十年了,你也跟他置了十年的氣,親女兒這麽多年不回來也不關心家裏的事,他年紀也不小了,你就原諒他吧。”
空氣凝固起來。
——轟隆隆。
喬影內心陡然震了震,有什麽東西轟然坍塌。
她鼻尖發酸,聲音打着顫:“你們都原諒他了?”
“那還能怎麽辦呢,他現在跟小霍也挺穩定的,陳言宣也不知道他們那檔子事,現在一家人很和睦,你早些回來,一家四口好好的。”方錦紅看着她說。
眼淚在她眼眶裏徘徊,她不停地眨眼,強忍着不流出來。
她看着方錦紅那張熟悉的臉,突然覺得好陌生,她好像不再是喬影小時候印象裏最疼她的奶奶了。
時間造就了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與百丈深淵。
“所以,你們的意思就是讓我放下,讓我原諒他,讓我跟他們一家人好好過日子,是嗎?”
方錦紅嘆氣:“我也是為了你好,我看你這些年在外面奔波也心疼地緊。”
喬影擡頭,看着夜晚稀疏的星子,沉默良久。
所以在陳言宣眼裏,這家庭只不過是一個正常的重組家庭,喬軍前妻去世,霍绮月和丈夫離婚,兩人合法結婚。
背後的畸形與黑暗,他一概不知,在他眼裏,喬影才是那個接受不了母親去世,父親再婚的,最不懂事最叛逆的——
白眼狼。
她轉過頭,聲音被打碎在夜色裏,發顫的尾音卻透着堅定:“你們所有人都可以原諒他,我不行,因為,她是我媽媽。”
忘不掉更原諒不了。
她忘不掉她十六歲生日前,喬軍送給她的“禮物”。
昏暗的房間裏男女□□的身軀糾纏在一起,纏綿悱恻,直至天亮。
她站在門外,捂着嘴讓自己別哭出聲。
彼時,喬影的母親,喬軍的法定妻子,雙泠,肝癌晚期,在醫院的病床上沒日沒夜地化療,前一段時間醫院剛宣布基本可以放棄治療了。
幾天後,喬影請假趕到醫院時,雙泠在病床上奄奄一息,原本姣好的面容被病痛折磨地枯瘦,面色蠟黃,了無生氣,像一具裹了層皮肉的枯骨。
她癱坐在床邊,哭得撕心裂肺。
雙泠用輕柔微弱的聲音告訴她:“我真的很愛你爸爸啊,可惜了啊,不能陪你繼續長大,也不能陪他變老了,我……”
話到一半,雙泠身體開始劇烈地抖動起來,一邊大口大口的吸着氣,一邊瘋狂咳嗽,胸腔不停上下起伏,眼淚水不斷地順着面頰淌下來,洇濕被單。
她真的很痛苦。
“算……算了,”她笑了一聲,“你們要過得……幸福。”
她用全身最後的力氣說完了這句話。
幾分鐘後,雙泠死在了病床上。
她到死都不知道,她最愛的丈夫,在她惡疾纏身重病在床的時候,他與其他女人在床上偷歡。
過得幸福。
一輩子都不可能了。
喬軍趕到已經是半個小時後。
喬影在他看着屍體的眼神中讀到了一絲解脫。
解脫什麽。
解脫了法定夫妻的束縛,解脫了高額的化療費用,解脫了雙泠這個累贅。
一個月後,霍绮月帶着陳言宣和離婚所得股份嫁進喬家。
金錢與愛,美事一樁。
喬影看着他們在家裏的你侬我侬,只覺一陣惡心。
憑什麽。
雙泠那麽愛他,到頭來除了喬影還有誰記得她。
她和喬軍吵架,大鬧,離家出走,高考改專業,叛逆事做盡。
少年氣正盛的喬影不明白,明明是喬軍的錯,她只不過是在反抗,她在維護她媽媽的尊嚴,為什麽所有人都戳着她的脊梁骨說她不懂事,說她矯情,說她作。
直到現在,她明白了。
沒人人會完完全全站在她的立場上的,就算一時的共憤,多年之後也會以為你好的名義成為規勸。
方錦紅很愛她,毋庸置疑,可是她是喬影奶奶,更是喬軍的母親,
原以為最疼她,最懂她的唯一親人,也會在時間與記憶裏滞留不前啊。
只有她還在那條倔強的路上了無盡頭地走着。
“唉,你說你這麽倔,撈得什麽好呢。”方錦紅納悶。
喬影垂頭。
能不能撈到好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如果連她都妥協了,那她媽媽走得該有多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