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之一

之一

之一  鹧鸪聲聲

月沉星暗。

一輛馬車疾駛在官道上,駕車人戴着一頂鬥笠,鬥笠下露出雙目炯炯,緊緊盯着前方寬敞的道路。車轅上刻了個很明顯的金色标記,只要是江湖中人都認得這個标記,而這個标記也代表着一種意思。

車內的人,必是江湖重犯。

朝廷有朝廷的規矩,江湖有江湖的規矩,朝廷有刑部,有監察司,江湖卻有名為刑堂的百川院。

這标記,就是百川院專門押送犯人的标記,凡以此标記押來院中,必是将入一百八十八牢受刑的惡人。

大雨至。

風動,樹影搖,人也已至。

在這官道上,偏偏有人要劫百川院的馬車。人未到,暗器先到,數點寒芒在暗夜中閃爍着微光,盡數襲向駕車人。

那人動也不動,只是左手一伸一握,微光全都不見了。

微光又一次出現,這次更多更密,不打人,全都打向拉車的兩匹馬。

兩匹漆黑的馬,毛色油亮,四肢健壯,都是好馬。

但再好的馬,也不會躲避暗器。

駕車人放開缰繩,雙臂一展已站在其中一匹馬的背上,用一柄劍擋開了所有暗器。

他用的是劍鞘。

劍未出鞘。

勁風挾着大雨呼嘯而至,從官道旁婆娑的樹影中沖出,一條鞭子如黑暗中的毒蛇般扭動着身軀,朝駕車人手中劍卷來。那鞭子形狀甚是奇特,每一節都是柳葉的形狀,正是江湖中獨一無二的柳葉鞭。

柳葉鞭的主人,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翠柳山莊莊主的獨生女柳扶雲。但翠柳山莊在江湖上俠名遠播,為什麽柳扶雲卻要來劫百川院押着重犯的馬車?

駕車人似乎是嘆息了一聲。

柳扶雲出手的瞬間,他就已經知道是為了什麽。

這世間,多情人總逃不過情之一字,為了情愛,有些人可以不顧一切地付出,甚至犧牲自己。柳扶雲豈非正是一個多情的人。

馬車內關押的也正是柳扶雲的情人。翠柳山莊身在正道,柳扶雲卻愛上一個魔門出身的年輕人。

她來到這裏,自然也是為了這個年輕人。

因為這年輕人,此刻就被關在馬車裏,很快就要送到百川院受審。如果進了一百八十八牢,恐怕此生難以再見。

柳葉鞭在空中變換角度,鞭梢忽地倒豎,如蠍尾反卷倒刺。這招名為入夢,倘若真的被刺中,只怕就要永遠留在夢裏了。

駕車人動也不動。

他仿佛沒有看見鞭梢朝自己的後心倒卷而來,手中長劍依然沒有出鞘。

天邊大亮,明,又滅。

是一道閃電。

閃電不知劈向哪裏,遠在天邊,似又近在眼前。就在閃電亮起的一剎那,駕車人頭上的鬥笠忽然飛出,他的人也忽然往前飛去。

鬥笠挾風出,那人飛得比鬥笠竟還要快些。鬥笠和人,都飛向柳葉鞭的來處,柳葉鞭的鞭梢也像是變成活物,緊追着駕車人的後心不放。

但也只是一剎那,駕車人已到了柳扶雲面前。

他伸出了一根手指。

鬥笠被他手指一彈,猛地轉向後方,與鞭梢撞在一起,竟立刻碎成了無數碎片。

柳葉鞭垂在地上,他的手指也指在柳扶雲咽喉處。

柳扶雲的面上,也如手中柳葉鞭一樣沮喪。其實她明知自己此番是來送死,但心中挂念的人就在前面,她又怎麽能忍得住不來。只是她沒有想到,這位江湖上新晉崛起的多愁公子連劍都沒出鞘,就已将自己制服,并且随時可以要了自己的命。

“你殺了我吧。”柳扶雲的眼淚掉了下來,混着雨水一起流進嘴裏。眼淚是鹹的,雨水是苦的,心裏是痛的。

方多病的眼睛很亮。

他當然知道柳扶雲是為了什麽而來,也知道柳扶雲一定會來。

情之一字,豈非正是如此玄妙。

他只是輕輕搖頭道:“我不會殺你,你走吧。”

柳扶雲擡頭,有些吃驚地看着他。

方多病微笑道:“我與你父親乃是忘年之交,下月我成婚,你父親還說會來天機山莊觀禮。今日你劫我的道,你父親可知曉?”

柳扶雲咬了咬嘴唇,恨恨地道:“此事與我父親無關!我與小千之間的感情你又怎麽懂得!”

方多病又是一笑,笑聲中夾雜着一些微嘆:“你又怎知我不懂得……生離死別,銘心刻骨,我早就知道是什麽滋味了。”

柳扶雲睜大了眼睛,說不出話來。

她只覺得和情郎分別是天下最痛苦的事情,自己是天下最痛苦的人,又怎知其他人也會有分離,也會有痛苦。

方多病道:“謝千為了奪取療傷的丹藥,殺了廬山劍派十七人。他與廬山衆人無冤無仇,甚至從不相識,只為了幾顆丹藥就濫殺無辜。”

他正色道:“做錯了事,就要付出代價。”

那些死去的人也有親人和朋友,他們也會因為離別而痛苦。

柳扶雲沉默。她當然知道自己的情郎做了什麽,只是愛情常常令人盲目,她本也不是是非不分的人。

方多病緩和了神色說道:“如果你還顧念你們之間的感情,三天後到百川院來,我許你們見一面。”

柳扶雲猛地擡起頭,眼中充滿了驚喜:“真的?”

方多病點頭:“自然是真的。但也望你能借此機會勸他向善,此生未必沒有機會再相見。”他又嘆了口氣,“現在你應該回去好好洗個澡,換身衣服,再好好睡上一覺,什麽都不要想。”

閃電從遠處一道道傾瀉,轟隆的雷聲在許多角落炸響,大雨傾盆,一直到天明一切才停歇下來。

方多病并不想夤夜趕路,但他不得不這麽做,因為家裏還有人在等他。

自從把這個人接到家裏以後,方多病甚少離開,就算離家也從未超過三天。

所以當天光大白之時,方多病已經走進了天機山莊的大門,匆匆向一個小院趕來。

這院子如今是他和李蓮花的住處,平時沒有外人打擾,連丫鬟仆人也不會随意出入。打掃,煎藥,添置新衣,大部分事情都是方多病親自去做。

因為他不想讓別人來做。

一進院子,他就看見一個人坐在地上發怔。

那人穿着一身霧藍的長袍,頭上戴着根蓮花頭的木簪,一雙空洞的眼睛茫然望着前方,面前是一個木條和栅欄架起的雞舍,雞舍門敞開,裏面原本有十幾只毛茸茸的小雞,現在卻都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方多病立刻奔了過去,摟住那人的肩頭急切問道:“蓮花,小花,你怎麽了?”

李蓮花空洞的雙眼一眨也不眨,他的眼睛早就看不見了,神志也有些不清,以前的事情一點都不記得,現在的事情也只能星星點點地記住一些。

他的眼眶微紅,口中喃喃地不斷念道:“它們都死了。它們是因為我才死的。它們是因為我才死的。”

方多病心中一緊,他已經看出,那些小雞大約是因為昨夜雞舍沒有關緊,淋了雨才會死的。可李蓮花是不是想起了什麽,才會像現在這樣。

既然都已忘記,又何必再想起。

如今的他既不是那個高高在上的李相夷,也不是能醫死人的李神醫,他只是一個叫做李蓮花的普通人,是方多病此生摯愛的人,僅此而已。

方多病将他摟在懷裏,用手輕輕撫摸他的頭發,用最溫柔的聲音道:“不是你的錯,那些都不是你的錯。”

李蓮花從茫然中忽地擡頭,想了好一會兒才道:“真的?”

方多病用力點頭:“真的。”他親吻李蓮花的額頭,“你現在好好睡一覺,等你醒來,它們就都會沒事的。”

等李蓮花再醒來時,雞舍裏還是十幾只毛茸茸的小雞,叽叽喳喳地跑來跑去,和原來一樣。

方多病拉着他的手,把一只小雞放進他的手心裏,柔聲道:“你看,我沒騙你吧。”

李蓮花摸着小雞柔軟溫暖的身體,終于露出笑容。他回過身抱住方多病道:“那你能不能不要走了。”

“不走了。”方多病拍了拍他的背,“我不走了,留下來陪你。”

他不會走,不願走,不舍得走。

午後陽光溫暖,李蓮花坐在院子裏的一塊石頭上,身後一只黃毛狗趴在地上搖着尾巴。

一只黑色的小貓在李蓮花懷裏打滾。

這小院自從李蓮花住進來以後,多了許許多多的東西。

池子裏養着小魚和烏龜,籬笆後種着杜鵑,月季和茉莉花,院子的另一角種着梨樹蘋果樹棗樹和柿子樹,還有一叢叢修長的黃金竹,牆邊爬滿了薔薇和紫藤,還有一塊地甚至種滿了蘿蔔和土豆。

熱愛生命的人,才會懂得愛。

那小貓渾身漆黑,四爪卻雪白,只是剛在泥地裏爬過,爪子在李蓮花衣服上留下不少梅花一樣的爪印。

李蓮花微笑着,一只手撥弄小貓的耳朵。他的右手已不能用,就用左手去逗弄小貓,撓小貓的脖子和腦袋。

小貓在他身上又打了幾個滾,留下幾個梅花印。

李蓮花撿起一根枯枝,在泥地上點點劃劃。

他以前是慣用右手的,這幾年雖然也改用左手,但左手寫字依然有些吃力。

更何況他的眼睛幾乎看不見。

那黃毛狗歪着頭,看不懂李蓮花在地上寫了什麽。如果它識字,就會知道李蓮花在地上歪歪斜斜寫了五個字。

方多病。

小寶。

李蓮花對自己的傑作似乎很滿意,嘴角露出笑意。黃毛狗忽然轉頭看向後面,李蓮花也好像聽見什麽,順手扔掉枯枝,用腳将地上的字跡都抹去了。

來的人自然是方多病,他見到李蓮花一身的泥巴梅花,又好氣又好笑地捏了一下李蓮花的臉。

“乖,去洗澡。”方多病拎起那只梅花印的始作俑者,用手指指着貓鼻子道,“你也是。”

李蓮花眨眼道:“你幫我洗。”

方多病有些無奈,卻也笑了。

“好,我幫你洗。”

李蓮花笑得燦爛。

如春風,如夏雨,如秋葉,如冬雪。他的笑容裏有四季,有萬物,有這世間一切的美好。

人生何處無遺憾,但正因有了遺憾,才顯得如此珍貴。

那為何不好好珍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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