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之二
之二
之二 遠山外
青衫,快馬,斜陽。
方多病打馬前行,他已在這山城找了十幾天,依然沒有那人的影子。
距離他最後一次見到那人,已經過了七百八十二天。
方多病去過極南的島嶼,去過極北的荒漠,駕舟出過海,也徒步登過山。但這些地方都沒有那個人的身影。
他決定順着山道再找一次,如果這次還找不到,就去另一座城鎮繼續找。
初春的風還有些冷,雖已不像刀一樣割得人臉疼,但也還是有些難熬。
方多病放松了缰繩,任由馬兒一點點慢下來,心中盤算着是不是要走上山去。
他向遠山遙遙望去,卻見在遠處另一條山道上,一個人影悄然站立。
那人身形有些瘦削,身上披着一件寬敞的白色貂裘,一張臉幾乎也都埋在柔軟的皮毛裏,一動不動地朝着方多病這邊的山道看來。
方多病的手忽然緊緊捏住了缰繩,他的牙齒緊咬,眼睛瞪得很大,因為他忽然發現自己認識那件衣服。他曾将這件貂裘披在一人身上,而這人此刻似乎正與他遙遙相望。
方多病打馬狂奔,他從不這樣對待馬匹,但現在他不得不這麽做。
因為他害怕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覺,他害怕等自己跑過去,一切都成了一場空。
他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山道上的人影,生怕一眨眼就錯過了,幸好那人一直在,一直沒有動。
方多病就這樣到了這人面前。
他第一眼看見的就是一張熟悉的面孔,帶着熟悉的微笑,這人瘦了些,可卻一點都沒變,說話的聲音和語氣也沒變。
“小寶。”這人輕聲喚道。
方多病什麽也說不出來,他沖上去一把抱住這個人,緊緊地抱住,不再放手。
既然找到了,又何須放手。
青山含笑,草木含笑,春風含笑,鳥雀鳴叫着為他們慶祝,太陽為他們灑下最溫暖的光輝。
兩層小木樓被四匹馬拉着緩緩向前移動,發出輕微的吱呀聲。周圍草長莺飛,江南是個極美極好的地方,滋養人,也滋養萬物。
馬忽然停下步,因為前方出現了一個人擋住了馬的去路。小木樓也停了下來,不再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只有一個人無奈地嘆息聲。
方多病當然知道突然出現的這個人是來幹什麽的。
這兩年他已遇到過很多次這樣的事情,這些人都是來找他比武的。多愁公子的名頭在江湖上正盛,盛名之下,難免就有人前赴後繼地來挑戰。
如果能打敗多愁公子,豈不是也能出名?
只是原本好好的上午,又要浪費了呢。
方多病嘆着氣朝來人抱了抱拳,無可奈何地道:“請問閣下姓甚名誰何門何派今日來此是否想與我比試我們只過招不搏命比過之後各奔東西輸贏并不重要名利容易壓身閣下還請不要過于執着了。”
他一口氣說了許多字,好像這些話已經說過無數遍。
來人怔了怔,大聲答道:“華山門下蔔飛,今日特來領教多愁公子的劍法。”說罷抽劍做了一個迎式,便不再說一個字。
方多病也不再說一個字,同樣抽劍在手。
華山派果然也不是吃素的,蔔飛雖然看着年輕,但劍法老辣,把一套極為普通的華山十三式清風劍式用得娴熟精妙,假以時日也一定能在華山派中博出名頭。
但他仍不是方多病的對手。
江湖上皆知方多病習過揚州慢功法,練過相夷太劍,但他的劍法自成一脈,全都是自創的劍招,集數家所長,揉入自身感悟體會,加上中正綿長的揚州慢內力,早已跻身萬人冊前列,亦隐有宗師之風範。
蔔飛一套清風劍式用完,甚至連方多病的衣角都沾不到一點,他咬牙倒轉劍柄使出一招撩劍式,手腕一翻劍鋒已變,變為華山的雲雷劍。
雲雷劍式如風起雷動,招式剛猛無比,方多病卻依舊劍如流水潺潺,似風輕雲淡和風微拂,以四兩撥千斤之力化解。
這次他并沒有讓蔔飛使完一套劍法。
雲雷劍式共二十七式,蔔飛用到第五式的時候,方多病的劍在空中一轉,劃出一個極大的圓。
圓是這個世界上最完滿的形狀,看似最為溫和無力,其實卻最堅韌不催。
方多病的劍鋒成一大圓,又一小圓,如同一個個圈套在蔔飛的劍上,将他的劍身困住。
蔔飛想抽劍卻已來不及,他的劍身四面八方都有劍鋒,方多病的劍鋒,要抽身唯有棄劍,否則連他的手指他的手都将被這些圓吞沒。
蔔飛面色大變,牙咬得更緊,如不棄劍,他的手就要廢了,可他不想棄劍。
劍如生命。
大圓小圓忽地都不見了。
方多病的劍已回到鞘中。
他笑了笑道:“你輸了。”
蔔飛頭上冷汗涔涔,終于吐出一口氣道:“是的,我輸了。”
方多病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輸了就輸了,你還年輕,還有很多機會。”他說,“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蔔飛握緊了手中的劍柄。
他忽也大聲道:“是的,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方多病看了看他,滿意地笑道:“不錯不錯,孺子可教。但我還要回去陪夫人,就不和你多聊了。”說罷,他已經推門進了那座二層小木樓裏。
蔔飛愣愣地站在原地,他未想到這小樓裏還有方多病的夫人,心中生出些歉意,看來自己的到來竟是打擾了他們。只是江湖上似有傳言,多愁公子方多病有一神秘的愛人,從未露過面,也極少有人見過,他的心中又生出許多好奇,不知怎樣的人才會和這位多愁公子成為眷侶。
樓內桌前,兩人對坐飲茶。
李蓮花指着門外微笑道:“打完了?”
方多病喝了口茶,有些悶悶不樂地道:“本來上午就能到烏鎮了,上次你不是說那裏的定勝糕好吃麽?”
李蓮花也喝了一口茶,笑道:“那就下午再去。”他眼珠轉了轉忽然道,“剛剛我聽有人說,我是他的夫人。”
方多病放下茶杯,把半個身子都撐在桌上,笑嘻嘻地道:“怎麽,有人想反悔?”
沒有回答。
因為兩人已将身子貼在一起,唇也貼在一起,這個問題并不需要答案。
人與人之間有許多事并不需要說出來。
人的身體是誠實的,它會給你最正确也是最直接的答案。人的心也是最誠實的,你可以騙別人,卻騙不了自己的心。
十年後。
青山,快馬,斜陽。
一個年輕人騎着一匹駿馬在山道上奔馳。
他的心中充滿着熱血,因為他就要去參加武林大會,就要見到許許多多江湖中的名人,如果他能在這次大會中一展身手,那麽他也會變成江湖中的名人,成為人們崇敬和仰慕的對象。
他也聽過許許多多江湖名人奇人的故事,有些人的故事即使過去十年二十年甚至更多年,也依舊是傳奇。
年輕人忽然勒馬,因為他看見了一個奇怪的東西。
那是一座木樓。
二層的木樓看上去有些陳舊,但外表還是很幹淨,門上的雕花也依然很完整很精巧。
兩盞燈籠懸在木樓的廊檐下,灰白的布棚遮住了二樓臨窗處,布棚下面放着幾個大小不一的無蓋木箱,裏面種着不知是什麽品種的植物。
燈籠旁還挂着幾個竹籃,裏面曬着各式各樣的菜幹和蘿蔔幹,竹籃旁竟還吊着兩塊臘肉。
這樓裏一定時常住着人,只是現在樓裏的人不知因為什麽走開了。
年輕人凝視着木樓,忽然露出了極其吃驚的表情。
因為他忽然想到,這樓裏住的是什麽人。
那曾是兩個傳奇。
江湖上的名人很多,傳奇卻不算多,能夠被人傳頌了十幾年甚至幾十年的傳奇更不多。
這兩人的故事,不知被多少說書先生在茶樓裏講過,也不知被多少懷春的少女憧憬過。
更有無數初入江湖的少年,希望自己也能如傳奇中的那兩人一樣縱橫江湖,歷遍種種詭谲奇險,斬盡人間不平事,成為別人口中新的傳奇。
他胸中本就有熱血,如今已幾近沸騰,他或許馬上就要見到這樣的傳奇人物。
年輕人下馬,順着山道朝上狂奔而去。
山上有綠草,有青松,有石亭,名為遠山亭。
如今亭中有茶,有棋,有劍,有人。
人坐在亭中飲着茶,下着棋。一柄劍斜斜地倚在石桌旁,劍柄上綴着塊瑩白美玉,一看就是價值連城。
下棋的人一個着青衣,面容幹淨,一雙眼睛又大又亮,不笑的時候沉穩如水,笑起來卻帶着些孩子氣。他的頭發用一頂銀冠束起,冠上嵌着兩塊翡翠,束發的絲帶垂在身後。
青衣人對面坐着個白衣人,衣衫勝雪,皮膚白皙,鬓邊雖已有了些微白發,但臉上幾乎沒有皺紋,看上去竟還很年輕。他的頭上只別着一支式樣簡單的紫竹簪子,風吹起他的衣袂,仿佛輕盈得就要飛到天上去。
兩人靜靜地落子,對飛奔到亭外的年輕人似乎連看都未看一眼。
年輕人站在亭外,熱血在他胸中起伏,他已見到這兩人,他認得那柄劍!
所以他一手平持自己的劍放于胸前,單膝跪下遙遙向兩人行禮。
白衣人對青衣人笑道:“小寶,你輸了。”
青衣人挑了挑眉道:“他先認出的也可能是你。”
白衣人笑得一雙眼微微彎起,嘴角也彎起:“今晚你洗碗,不能耍賴。”
青衣人也笑得眼角嘴角彎起。
他們誰也沒有看向亭外的年輕人。
年輕人卻已聽得呆了。
就在他發呆的時候,白衣人轉頭望向他,含笑道:“孩子,天色不早,山路難行,還是早些下山去吧。”
年輕人幾乎哽咽。
他低下頭,忍住即将要奪眶而出的眼淚,心中卻更熱了。
然而當他再次擡起頭時,亭中兩人已不見。
薄雲外,青松間,一白一青兩道身影相攜飛掠而去,如谪仙入凡塵,又好似要回到天上去。
這份獨絕天下的輕功,此生只要見過一次,便也無憾了。
年輕人癡癡望着兩人去處,握緊了手中的劍。
這就是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