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森林(1)

森林(1)

一輪明月下,微風吹過茂密的樹梢,悄寂無聲,睡不着的貓頭鷹正咕咕吟唱。

有踩踏過草苗的聲音從森林深處傳來。

那只精致小巧的蹄子,踩過草苗時,草苗便枯萎了。再然後化作黑灰的飛屑盡數被吸收進牠的身體裏。

那是一只身形不大的鹿,棕色的皮毛,很柔順,沒有半點花紋,在月光下卻淡淡地發着光,不是五顏六色的光,而是如墨一般死寂的光。

盡管很詭異,但漆黑的只有點點螢火的森林裏,牠從哪裏走過,哪裏就拂過一抹黯淡的光芒。

牠走到一頭死去多時的熊屍體旁,低頭用鼻子嗅了嗅,随後牠那挺拔堅韌的鹿角像是發出靈力般亮起,在牠身下的屍體便化作飛屑,被牠的身體吸收。

在牠身旁,隐約有動靜。

一棵被枝芽纏繞的樹緩慢地發出聲音,好像不是因任何外物震動而發出的頻率,是來自樹幹深處,一種古老而神秘的語言。

“白天人類又來過了。”樹精說,“他們的武器太兇殘,我那守在外面的兄弟被狂轟亂炸。鹿王。”牠尊敬地喊着,“我的鹿王,請一定要去安撫因人類屠殺而死去的亡靈,他們會感謝你的。”

小鹿擡頭看了看樹精,閃爍的眼睛仿佛在答:我會的。

接着樹精又擔心:“千萬不要處理人類的屍體,他們很肮髒,腐爛後化成的泥土都帶着污臭。”

這片森林很大,樹木很高,最年老的樹精已有上萬歲。牠們用高聳入雲的枝葉遮擋住森林的全貌,月光只能順着縫隙灑落。

小鹿一路走到森林中央,牠看到,那裏的湖泊旁有好幾個人類,形态各異地躺着。都死了。

人類的機器挂在那些老樹木上,搖搖欲墜。

“您可算來了,鹿王。”一位老樹精說,“白天這破東西從上面墜落,把我的老骨頭都壓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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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鹿看了看那機器,極其龐大,金屬在月光下泛着流光。

牠的力量無法處理這東西,牠對樹精說了聲抱歉。随後牠走到河邊,看了看那幾個人類的屍體。

滿身血污,真的有些臭。

牠或許應該聽樹精的,不去處理這些人類,但他們死在森林裏,應當得到安息。于是牠低下頭,用鹿角去觸碰那些屍體。

忽然,身旁有些動靜。

“有人還活着!”螢火蟲說。

“居然還活着?”周圍鑽出不少看熱鬧的精靈。

滿覆青苔的小石頭,掃着大尾巴的松鼠,藏在草叢裏的螳螂,都紛紛活躍起來,圍在那個人類身邊。

“可惡的人類,應該把他殺了。”

“他就快斷氣啦!”

“那就什麽也別管啦,鹿王,你不會管的對吧。”

小鹿消化完其他屍體,才走到那個人身旁。

今晚一定是滿月,月光才能這麽亮,照在這張髒兮兮的臉上,仍能看出端正的五官,高挺的鼻梁是唯一幹淨的地方。泛紅的唇流着血,在呢喃着什麽。閉着眼,眉頭緊皺,睫毛輕輕顫動。

小鹿俯耳傾聽,卻又聽不清。他快死了。

他身上滿是血污,肩膀上有一塊鐵片,深深地陷入肉裏。小鹿低頭咬住鐵片,然後用力将它拔出。那瞬間,牠聽到那人痛苦地呻/吟了一聲,整個身體止不住發抖。

所有精靈都面面相觑。

牠們的鹿王,再次低頭,咬住那人類的衣領,将人拖到了湖邊,用清水輕輕洗淨人類的傷口,舔過傷口裏流出的鮮血。

小鹿并未嘗過血液的味道,那味道裏帶着一絲苦澀。

牠總算信了樹精的話,人類果然是肮髒的。不過在牠的靈力下,人類的傷口漸漸止血,斷裂的骨頭也接合,已經渡過了生命危險期。

“為什麽要救人類?”

“可能因為我們的鹿王看上他了吧。”

“看上是什麽意思,樹精爺爺你知道的也太多了吧。”

“別以為我沒聽出你在嘲諷我老。”

“等等,咱們的鹿王怎麽了?”

“糟糕牠怎麽渾身發光啦,不會是那人類真有毒吧!”

小鹿在所有人的注視下,感受到了身體上的變化。牠不懂那變化意味着什麽,牠低頭看去,很快就被一片強光占據了視野,迫使牠不得不閉上雙眼。一陣疼痛蔓延牠的全身。

呃,人類的身上真的有毒嗎?

牠是不是要死了?

牠死了的話,那人能不能惦記牠的救命之恩,從今往後別再破壞森林啦?那或許牠的死還有點意義,如果人類真能因此而停止戰争的話。

接着牠陷入短暫的昏迷,沒有多久,牠睜開眼。

眼前還是他的森林,周圍還是他眼熟的精靈們——然而精靈們和他對上視線的一刻,全都驚聲尖叫起來,再一窩蜂躲開,面帶恐懼。

小鹿有些詫異,低下頭看了看自己。他看到潔白的手臂和雙腿,随着他的意念,他動了動,那是他的身體?

他震驚地手腳并用着跑到湖邊,對着湖面看到自己的倒影,看上去真是個人類,淺藍色的眼睛,金色的長發,額頭兩邊長着鹿角。

他的鹿角。

他伸手摸了摸,觸感很奇怪。

黑夜到了臨界,再之後便是破曉。晨光熹微透過樹梢,在寧靜的時光裏,躺在草地上的人類睜開了眼。

他渾身都像散架一般疼痛,費勁地擡起頭,他發現自己在森林裏。身旁是很大的湖泊,湖邊跪坐着一位赤身裸體的少年。

那少年時而摸着自己金色的發尾,時而豎直腰杆對着湖面打量。皮膚雪白沒有一絲瑕疵,緊實有力的手臂肌肉,漂亮的蝴蝶骨,恰到好處的腰線,渾圓的臀部,完美得像複刻裴波那契數列的藝術品。

那少年似乎感知到他炙熱的視線,轉過身與他對視。

他驚訝地發現這少年十分美貌,可最吸引他的是額上的鹿角——像鑽石一般透明,裏面閃着斑斓的流光。

他緊緊盯着小鹿,對方亦然。他起身,緩緩地走了過去,視線一直沒有挪開。

小鹿見過那種注視,在狼的身上。

小鹿彎身,用雙手捧起一抔清水,然後低下頭,伸出舌頭舔了舔——就像他還是只小鹿時那樣做。

他在示好,想告訴對方,可以飲用這湖泊的水,這是自然的饋贈,不必拘束。

但那人卻很震驚,喉結微微顫動,眼神裏有了動搖。

半晌後,那人才挪開目光,趴在湖邊,用水洗了把臉,再猛地喝了一大口水。湖水的甘甜顯然震撼到他了,他的雙眼有些微醺。

緊接着,小鹿有意識地朝他靠近。

忽然,那人從腰間摸出一把匕首,快速朝小鹿的脖子逼近。小鹿原地頓住,用一雙淺藍的眼眸,無辜地看對方。

“你是誰!”那人嚴厲地問。

對方一開口,小鹿就聽明白了對方的語言。于是他也磕磕碰碰用本能回答:“……不知道。”

那人似乎不信,又逼問:“你、你是什麽?”

“我是一頭小鹿。”小鹿真誠地說,“我救了你。”

“你救了我?”那人愣怔。

“嗯,我救了你,你可以問他們。”小鹿的身旁,小石頭精們動了動,紛紛附和他的話。那人顯然被吓到。

“可你……”那人皺眉思考,“你看起來并不像鹿。”

小鹿悶悶道:“是啊,其實是因為救你我變成了人,而且變不回去了。”

小鹿把事情的經過和他解釋了一遍。

那人依舊皺着眉頭,但在聽小鹿說話的時候,已經放下了刀。他想了想問:“你喝了我的血,然後變成了人。”

小鹿說:“千真萬确。”

“或許真是我害了你。”那人略表抱歉。

“什麽意思?”

“外面的病毒太多,我的身上大概帶了好些病毒,但是我有抗體所以沒事,但你沒有,所以你被感染了。”

聽上去十分嚴重。

小鹿看了看自己的新身體:“我除了不太适應外,倒也沒覺得難受。真的是病毒嗎?你有辦法治好我嗎?”

那人看着小鹿真誠的臉,又看了眼閃閃的鹿角,鹿角裏的光變成了藍色,剛剛一定不是藍色。會代表什麽?

他不得其解,又過了一會,像在這時間裏做了什麽決定。

他說:“你跟我回螢火城,那裏有先進的醫療設備和藥,應該可以治好你。”

小鹿瞪大雙眼,那雙眼睛真漂亮。

只聽小鹿說:“回螢火城?要離開森林嗎?”

“不,不行,我不能離開森林。”小鹿搖搖頭,轉過身去。

陽光給森林帶來了溫暖,照在小鹿寬闊的背脊上,淺金色的頭發幾乎被照成白色,那樣柔順地披散着。

樹葉籠罩下的陰影裏,與小鹿那邊劃分出明顯的極限,那個人看得癡迷,頭一次有這樣柔軟的觸動。

他問:“為什麽不能離開?”

小鹿又轉過身答:“我走了,你們又要打過來。”

“我們只想要幹淨的水源。”那人說着看向湖面,平靜的。

“這湖水是森林的恩賜,你們可以随意飲用。”小鹿并不知道對方的話代表什麽,只以為人類想要水那麽簡單。

那人想了想又說:“你跟我回螢火城,我們會治好你。我們還可以談合作,森林給螢火城供給水源,螢火城不會再攻打森林。”

“合作?”小鹿不解。

“人類與森林的合作,從此以後和平共處。”

小鹿從未離開過森林,但他變成人身後,一切都不一樣了。

就比如那人身上還有很多小傷口,他只能用草葉來敷,像原始人那樣。原先他還是鹿身的時候,只要動動鹿角就好了。

“別聽人類的!”

“人類總是狡詐虛僞,今天騙你出森林,明天就毀約啦!”

周圍的小精靈叽叽喳喳,說着人類聽不懂的語言,急切的語速都在表明不希望牠們的鹿王離開。

那人陰鸷地看了看四周,然後動作迅猛地扣住小鹿的雙手,再次将刀橫在他的脖子上。那人說:“恐怕由不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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