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外城區(5)
外城區(5)
邢濯用手背試了試小鹿的體溫,已經沒有先前那般滾燙了。他不知道割去鹿角對小鹿意味着什麽,此刻他只想小鹿活着。
小鹿躺在他的懷裏,有氣無力地說:“你本可以殺了我。”
邢濯說:“我從未想過要殺你。在森林沒有,在螢火城更沒有。”
小鹿沉默半晌:“真開心你這麽說,但我要死了。沒有鹿角,我一定會死的。你回去吧,回到你的城市裏去,不用陪着我在這裏等死。”
邢濯沒有像剛剛那樣發怒,他就像一個委屈至極的狗狗,趴在小鹿的肩膀,低聲地哭了起來。他模糊的嗓音裏反複傳來一句話:“你要我怎麽做?你到底要我怎麽做?”
小鹿感覺到滾燙的淚水滴落在他的脖子上,漸漸往下流淌,流過胸膛的皮膚,蒸發不見了。
過去的近十個小時裏,他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被疼痛折磨,疼痛讓他頭暈目眩,恨不得能昏死過去,但此刻的他卻再沒有那麽清醒過。
他好像瞬間就想明白了他和邢濯之間,即便是毫無理由的緊貼,也隔着透明的溝壑,深不見底。
他很感動邢濯可以在這樣的危險下,從安全的堡壘裏出來找到他,讓他生命的最後一程不至于孤零零的。可他不是人類,從來都不是。
他不知道每一句話背後是真心摻雜着假意,還是謊言包裝成真誠。他也不知道難以取舍的電車難題怎樣拷打邢濯,他的信任從此崩塌。
但他無能為力,無可奈何。
門外的天光已徹底昏暗,不同于之前見到的黃沙漫天。
邢濯驚覺:“外面下雨了,怎麽可能?”
小鹿也覺得奇怪,哪裏來的雨?螢火城內外城的植物都枯死了,最近的河流也因為污染而惡臭幹涸,哪裏還有形成降雨的條件?
難道是風暴從遠處帶來的雨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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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不可能,但幾率非常小,螢火城四周——不,是整片土地荒漠化之後,這裏的氣候就變得白天悶熱夜晚寒冷,就算有降雨,也落不到地面,在半空就會被熱氣蒸發。
不管怎麽說,有降雨總是一件好事。
邢濯懷着擔憂的心情,小心翼翼地起身,想要出門一探究竟。
就在這時,小鹿努力喊了一聲:“別去!”
他看見,屋外的雨水像珠簾一般噼裏啪啦,落在地上濺起的水花打在大門上,大門是用非常堅固的金屬制成,可水花打上去的瞬間,一陣泡泡在那四周蔓起,難以覺察的煙冒出。
邢濯吓了一跳,也察覺到了不對勁。
他趕緊撤回到小鹿身旁,将小鹿扶了起來,想要往裏面的臺階上走——酸雨水已經流了進來。
邢濯這輩子也沒見過那麽強、勢頭那麽強勁的酸雨,還是在書裏才聽說過,幾百年前,災難集中發生的那些時光裏,有過幾次超強酸雨,雨水比洪水都要猛烈,骨頭渣都剩不下。
小鹿晃了晃腦袋,問:“怎麽辦?”
邢濯皺眉:“得想辦法出去。基地地勢太低,雨水灌進來的話,我們沒有活路。”
小鹿嘆了聲:“所以說讓你回去,你要是早點回去,我一個人死在這也就死了,沒什麽關系的。”
“別再說這樣的話了!”邢濯拽了一把小鹿,将他摟緊,“沒有你,我活着不如死了。能和你死在一起,就算……就算背叛一切,也可以。”
小鹿笑了。
笑邢濯的傻,笑自己到現在居然還有片刻動搖,想相信這些話。
還好給他眷戀兒女情長的時間不多,雨水漫了進來,燒壞了一路的金屬元件,還有埋在底下的線路,欻欻的電火花四溢,像閃點一樣明亮,又恐怖。
對抗這種高腐蝕性的液體,他們需要防護裝備,好巧不巧,在基地裏的确有這些東西。
換做別的上校比如卡特盧威爾之輩,或許從來不管倉儲在哪裏,就算知道位置,也不會管倉儲裏哪個貨架放着哪些東西,因為這些東西有仿真人去做,完全不用他們的擔心。
到了眼下這地步,恐怕真就沒命了,即使生機在眼前。
邢濯說:“我去倉庫拿防護服,你待在這裏。酸雨水沒那麽快上來,等我,我馬上回來。”
小鹿站着的地方是大廳往裏的臺階上,只有短短五階,大約五六十厘米,酸雨水的确沒那麽快漫上來,而且他現在也有心無力,跟着邢濯過去恐怕會幫倒忙。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
小鹿從未覺得那麽難捱過。昨晚他被割去鹿角,本來都打算死在荒漠裏了,但他不知從哪來的力氣,爬回了基地。或許是本能對生的渴望,又或者是他真的非常想回到森林——那段時間裏恍恍惚惚的,疼痛讓他清醒又昏迷,他居然都捱過來了。
現在他似乎好受一點,卻覺得更難捱。
邢濯已經從消失近半個小時了。
這個基地并不大,而且有一半依靠地勢而建,半陷在地下。邢濯解釋這裏不能當掩體的原因是,不是背風處,如果更強的風暴來臨,前面沒有任何更大的掩體遮擋,他們會被活埋在地下。
而螢火城的地下城一個是夠大,另一個就是在風向的地方,巴納德臨時用納米材料打造了盾牌去擋風,即使擋不住,也聊勝于無,給螢火城創造喘息的機會。
他很擔心,不禁站了起來,想要往裏走。
他不知道倉儲室在哪裏,整個基地的電力系統早被酸雨侵蝕,走道一片漆黑。他摸黑前進,邊喊着:“上将?”
就這麽摸了幾分鐘,他終于在黑暗中找到一絲光亮。
那是邢濯的手電,掉在地上。
“上将!”小鹿着急地跑了進去,發現邢濯倒在地上,腿上被一個尖銳的東西刺穿。
這時,他才看到邢濯腿上的繃帶,那個槍傷。
兩者相加,恐怕邢濯是被痛暈過去的。
小鹿搖醒了邢濯,一邊脫掉衣服,按在邢濯的腿上止血。
邢濯難受地說:“穿上防護服……離開這裏……”
小鹿顫抖着,瞥了他手上的東西:“你有病嗎!我說我快死了,你為什麽非要來這!你以為這樣我就會原諒你嗎?我不可能原諒你,我絕不會原諒你。你把我騙出森林,我死後也會化成詛咒,讓你活着的每一天都受盡折磨……”
惡毒的話說到最後,小鹿說不下去了。
他難過的哭了起來。
“就沒有我們都能活着的辦法嗎?”邢濯摸了摸小鹿的頭發,那已經剪短的發尾,有些刺刺的。
“有!”小鹿狠狠地說,“要我穿上防護服,你也必須穿。”
邢濯笑了起來。
他在小鹿的扶持下,站了起來。腿被包的臃腫,但總比死在這裏好看。花了幾十分鐘,他們才穿好防護服。
值得慶幸的是,回到大門處時,他們發現外面的雨停了。但不幸的是,大廳裏的積水已經能漫過小腿肚了。
正好卡在邢濯的傷口。
不确定防護服能不能抵擋這酸雨,小鹿先伸出了一只腳,雨水很涼,隔着厚厚的防護服,都能感覺到涼意,像冰一樣刺骨。
防護服上傳來滋啦滋啦的聲音。
小鹿趕緊擡腳,他低頭看了看,防護服好像沒有被侵蝕,又或者是侵蝕的不明顯。
邢濯建議:“這裏地勢低,我們可以沖出去,再找地方落腳。”
小鹿:“你行嗎?”
邢濯咬咬牙:“當然行。你知道我有多行。”
小鹿:“……”
都這種時候,還不忘玩笑,小鹿覺得他就不能再相信眼前的人。但他接受了邢濯的建議,打算直接莽過去,出了基地再找落腳地,就算雨水會腐蝕,也有個時間差。
“三、”小鹿給彼此倒數,“二、一、跑!”
兩人下水,瘋狂跑了起來。
小鹿的傷口都集中在上半身,雙腿還是靈活的,但邢濯就慘了,他還沒跑幾步,就發現自己可能跑不出去了。
“快跑!”邢濯在小鹿身後大喊,“別猶豫!!”
小鹿深呼了一口氣,白霧噴在面罩上,形成一灘水汽。然後小鹿調轉身體,重新回到邢濯身邊,架起對方的胳膊,一點一點,将邢濯拖了出去。
基地外,還有風在狂嘯,但沒有之前那麽強勁。他們沒有停歇,一路往外跑,跑了很久,直到腳下的路都變得柔軟,他們似乎進入了荒漠。
邢濯終于走不動了,整個人摔倒在沙地上。
小鹿脫掉防護面罩,風帶起砂礫拍打他的臉頰,他竟然覺得這樣的感覺好舒服,空氣裏有酸酸的味道,那是腐蝕一切的力量。
停下腳步,小鹿發現,時間已至黃昏。雨後的天空很明朗,能看見橙黃色的夕陽染紅了雲彩,籠罩着大地。
他回身去看,螢火城已經離他們很遙遠了。
被酸雨腐蝕過的大地,像精致的藝術品卻鏽跡斑斑,白煙缭繞,有一種隐藏在廢墟裏的遺失之境的美感。
這樣的美景只持續了幾秒,天色立馬暗了下來。
風暴從未停止,逃亡仍在繼續。
倒在地上的邢濯忽然痛聲大喊。
小鹿趕緊脫掉他的防護服,但是,脫不掉——褲腿完全被酸雨水腐蝕,像一塊膏藥一樣緊貼進他的皮肉,稍微一用力,就像撕扯皮膚一樣,鮮血直流。
邢濯疼到流淚,幾乎昏死過去。
小鹿小心翼翼地檢查,一邊安撫:“忍一忍,我必須幫你脫掉防護服,再用我的血清洗你的傷口……但願那樣你會好受一點。”
小鹿用刀割開布料和邢濯已被腐蝕的皮肉,居然能看到白骨,他自己都快下不去手了。
他割開自己的手掌,滴落的血液帶着閃閃的光點。
忽然間,狂風襲來,他們被吹散,邢濯整個人被風卷裹着往荒漠深處而去,很快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