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森林（2）

森林（2）

無數的光點彙聚在小鹿周身，悲涼的歌聲讓所有人都停止了動作。空氣裏隐約有一股的氣流如漣漪般快速朝四周散開。

那一瞬間，飛艇都停擺了，紛紛迫降。

那一瞬間，感染者的眼球退回了正常的瞳色，他們物化的皮膚一塊一塊也如光點般消散，露出稚嫩的新生的皮膚。充氣的肌肉縮回正常的形狀，除了細小的傷口還證明着曾經的傷害外，大概上已經是個人了。

很長一段時間裏，在那溫柔又凄涼的歌聲裏，他們想起了逝去的人，想起了心底深深掩埋着的往事，錯愕，失神，懷念。

他們擡起頭，注視着半空中那團金色的，耀眼的光芒，流露出一種悲傷的神情，同時還有緬懷與尊敬。

邢濯跌跌撞撞地跑到那光球底下，伸出手，接住緩緩掉落的小鹿。随後，變異蟲群便有秩序地飛走了。

他看着懷裏的小鹿，緊閉着雙眼，整個身體還有金色的星星點點，手中的鹿角已經消失了。

不難猜測，小鹿用鹿角的能力淨化了這裏所有的亡靈，甚至更遠範圍內的。不僅如此，小鹿還用最後的生命，解救了所有被物化病毒感染的鼠人們，一切因他而起，也該因他而終。

随着小鹿落地，所有人才恢複神智。

背景裏，那支來自巴納德培養多年的敢死隊，沖上星星部落的飛艇，控制了阿倫，迫使阿倫下令停戰投降。

也有一些人站得遠遠的，在等候邢濯發號施令。

這些邢濯全都不想在乎了，他只知道，他的小鹿要死了。

小鹿費勁地睜開雙眼，他的身體正在一點點消散。他看見邢濯緊皺的眉頭和眼眶裏隐約閃爍的淚光，輕聲說：“……握住我的手。”

那只只剩下輪廓的手，閃着點點光芒，像曾經他的鹿角，紅色是危險的信號。邢濯立馬握住了那只手，緊緊地握着。

搭上的霎那間，天地洗刷一白，完全不知身在何處。

“我想……我想起來了。”小鹿虛弱地用氣聲說話，“在很久以前，我就該離開這裏，但是我沒有走。”

邢濯搖着頭，不知道小鹿在說什麽。

他看不明白此刻發生的一切，在這全是白色的小世界裏，沒有任何嘈雜聲，似乎也沒有空氣，沒有寒冷，他什麽也不明白。

“現在離開是最好的選擇。”忽然有人說話，聲音有些老态。

周圍的場景也在說話的同時變化，森林出現在眼前，一個白胡子老頭站在草地上，他的身旁是一只鹿。

這是小鹿的回憶。

那鹿說：“你們都要走？”

白胡子老頭說：“是的，我們都要走。這個世界已經把神明遺忘了，而你知道，被遺忘的神明最終會死去。”

鹿沉思着，沒有說話。

白胡子老頭繼續勸說：“這只是世界線的一個分支，我們會找到最好的那一條線，繼續定居——只有當人們需要我們時，我們才有存在的意義，這就是身為神明的宿命。如果有一天，我們再也找不到可以停留的地方，再也沒有記得我們的人，我們就會化成虛無。”

鹿說：“你說得對。或許，我應該去尋找一個機會。但我也不想放棄這裏，如果可以，我想讓我的一部分繼續留在這裏。”

白胡子老頭搖了搖頭：“即使你知道将來這世界會變成一片荒漠，你也還是要留下嗎？”

鹿說：“終有一天會再變回綠洲的。”

鹿說完，戀戀不舍地回頭，與窺探回憶的邢濯對視片刻。邢濯知道鹿并不是看自己，可那深情的眼神，讓他的心重重一擊。

“我想……”小鹿握着他的手，輕輕動了動，“我想讓你知道，在無數個平行時空裏，我們……也有過美好的結局。”

“那是一個怎樣的世界？”邢濯沉聲問他。

“一個……人人臉上都挂着真心的笑容，彼此問候，彼此寬容與理解的美好世界。”小鹿說話太費力了，不得不停下緩了緩，“那裏，那裏有一片花海……戀人們在月亮下，會說出最真摯的誓言。他們會收到所有人的祝福，幸福地，互相扶持着，度過餘生。”

邢濯淚流滿面：“那真是一個美好的世界。”

在與小鹿的通感下，邢濯仿佛真的看到了那個世界，月亮見證了所有戀人的甜言蜜語。他們在森林的小木屋裏，相伴到老。

“別難過，我不會死的。”小鹿擡起另一只手，撫摸着邢濯的臉龐，替對方擦拭淚水，“還記得你給我起的名字嗎？”

“……鹿呦，鹿呦。”邢濯緊緊地抱着他，親吻着他的額角。

“我很喜歡這個名字。”鹿呦的嘴角微微揚起，“當你再次用這個名字喊我的時候，我就會回來。”

記不清是什麽時候，背景已經恢複正常，但天色早已變暗，夜晚降臨。所有人還等着邢濯，他卻失了魂一樣，在廢墟中坐了整整一個晚上。

他的手中，只剩下鹿呦穿的衣服，一根搖籃的項鏈，衣服口袋裏還有一把不知是什麽植物的種子。

第二天晨光熹微，廢墟之中已沒了上将的影子。

他帶走了一輛小飛車，獨自飛往遠處的ara森林，在森林外，有幾只灰狼正等着他。

灰狼惡狠狠地說：“你沒資格回到這裏。”

邢濯沒有說話，他只是獨自往森林裏走，據說森林外有毒瘴，但他完全不在乎，他可能有一瞬間是想過殉情的。

灰狼咬着牙，緊緊地跟在他身後，卻沒有殺意。

螢火蟲飛來給邢濯引路，無數的小精靈在林間探出了頭。是上次帶走鹿王的人類，牠們記得他。可是鹿王沒有回來。

無需多言，森林裏的所有生物，都知道發生了什麽。

邢濯走到湖邊，攤開手掌，湖面泛起漣漪，一塊鹿角從湖中升起，緩緩落在他手上。

他看着鹿角愣怔許久，最後，才就地跪了下來，挖開一個坑，把鹿角埋了進去。接着又用土把坑填平。

灰狼嘲諷他：“你以為鹿王是什麽，春天埋一顆，秋天能收獲一堆？可笑的人類。”

小松鼠跳過來，拿爪子踩嚴實了：“說不準呢？上次我把松果埋進土裏，然後就長出了一顆新的松樹！”

灰狼白了一眼：“跟你住在同一片森林，簡直侮辱了我的智商。”

邢濯找了塊木頭，豎立在土堆前，又将鹿呦衣服裏的種子一顆一顆埋在土堆旁。他後來認得了那種子，是蒼蘭草。

将來，這裏會開滿蒼蘭草，希望鹿呦會喜歡。

後來的一個月裏，邢濯解放了星星部落，在那裏他廢除了奴隸螢火城難民的不平等條約，重新修繕螢火城和星星部落的法律，建立起一個新的小小國度。

他将流浪者營地的人從流沙下救出，安置在星星小鎮外的空地上，并讓他們自行搭建屬于他們的小鎮。

有一群孩子在那時找到了邢濯，因為海曼羅已經死去，螢火城也成了廢墟，他們抱着一個不過兩三月大的孩子，完全不知該如何辦。

邢濯也很頭疼，此刻的他忙不停歇，沒有空照顧孩子，這事他也不可能會啊，他甚至沒有結婚。

他只能找到金爺爺，那是他認識的唯一一個有育兒經驗的人。

金爺爺彼時在帳篷外煮玉米湯。

樂呵呵的臉上好像忘卻了所有的煩惱，還哼着歌：“早知道星星部落這麽好，我就該早些來。玉米真是人間美味啊！”

邢濯懷抱裏的孩子也被香味感染，咯咯咯的笑了起來。

金爺爺說：“你想好給他起什麽名字了嗎？”

邢濯有些遲疑：“我就不起了吧。”

金爺爺：“那咋的，還讓我起啊？這可是在螢火城的搖籃裏，誕生的最後一個孩子，還是你給起吧。”

邢濯看着那張肉嘟嘟的臉，思考片刻：“呦呦。”

金爺爺詫異：“呦呦？”

邢濯點點頭：“作為他的小名。”

後來，邢濯在森林與星星部落之間，開始搭建新的小鎮。所有螢火城居民都将住在這個小鎮裏，他們将在餘生的時光裏，一輩接着一輩，圍繞着森林周圍，種樹。

起初是非常難的一件事，因為外圍土壤非常貧瘠，ara森林也因此年年都要死掉一大批的樹。

在四五年的時間裏，邢濯才成功阻止了外圍的樹木繼續死亡。

偶爾，他會回到森林裏，看看蒼蘭草的長勢。

令他欣慰，蒼蘭草已經長滿了土堆周圍，香氣讓他想起曾經的夜晚，想起心中思念的人。

當他這麽想的時候，他會輕輕躺在草地上，靠着蒼蘭草，閉上雙眼。陽光從林間葉縫灑落，他想在睜開眼的時候，看到已故去的人。

雲卷雲舒，風來風往，時間如流水般潺潺。

森林深處，陽光灑落在湖面上，波瀾又金黃一片。湖畔有踩踏草苗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來。

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在森林間爬上爬下，玩得不亦樂乎。

忽然，猛地一聲驚呼，小男孩的腳沒踩穩，從樹幹上跌落。

但沒有意料的疼痛，他似乎被一雙溫柔的大手托住，他因害怕而緊閉的雙眼緩緩睜開，身下是柔軟的觸感。

他爬起身，在一片蒼蘭花海中，看見一只鹿。

那只鹿問：“你沒事吧？”

“哎呀！”小男孩很驚訝，“鹿居然會說話！”

“呃，我會說話。”鹿大方地承認，“我是這森林的守護神。”

小男孩居然一點也不怕，反而直接抱住了鹿的脖子，親昵地蹭了蹭。他說：“我叫呦呦！我爺爺的爺爺的爺爺說，我的名字來源于森林的守護鹿神，牠也會默默守護我。原來這都是真的！謝謝你救了我！”

“……呦呦。”鹿溫柔地看着他，“呦呦鹿鳴，是個很好聽的名字。”

“我也是這麽想的！”小男孩非常開心，“你等我一會，我去喊我媽媽過來，她一定會喜歡你的！”

等小男孩拉着他媽媽回到湖畔，那只鹿已經不知所蹤。

小男孩有些失落：“剛剛，明明在這裏的呀。”

男孩媽媽安慰：“沒關系，守護鹿神總要保持點神秘嘛。那是你和牠的小秘密，不是嗎？”

男孩嘟着嘴點點頭：“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到牠。媽媽，我跟你說，牠的鹿角好漂亮，透明的，裏面還有光！”

“哇，那真是太神奇了。”媽媽附和着，“見過鹿神的小朋友，一定會得到祝福，平平安安地長大。好啦，想好今晚吃什麽了嗎？”

“唔……我想吃包子！就用爺爺最近種出來的筍做餡料，不知道好不好吃呢，感覺會非常好吃！”

擁有透明鹿角的鹿呦化身成人，回到了記憶中的螢火城。

這裏的一切都不一樣了，他不知道外面的年月過去了多久，眼前記憶中的廢墟，此刻已被綠植覆滿。輪廓中，仍能窺見當初樓房的形狀，卻再沒有半點人煙。

他走在曾是街道的街道上，月光為他引路，風聲與他作伴。走過已經模糊的過往，最後，他消失在了夜色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