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殒命幸春山

殒命幸春山

大昭建文三十年間,十二月深冬。夜深寒涼,山林之間樹影搖曳,煙霧蒙蒙。因方下過一場大雨,整個幸春山都散發着一股泥土的氣息。

“既然看他進了這座山,那便如何都跑不掉了。只不過得在天亮之前把他殺了,否則一會大理寺的人尋到這處,恐怕不妙。”

說話這人是大理寺左少卿、內閣首輔的嫡子林觀德。

她見雨停了便伸手摘掉了頭上的鬥笠,露出了一張面容清麗、膚色白皙的臉來。

原本只要将這逃犯緝拿歸案即可,然而這人知曉林家辛秘,父親囑咐務必将此人即刻絞殺。

她若在大理寺獄牢中動手必惹人猜疑,是以才在今夜策劃了這一出犯人出逃的戲碼,為得就是在外面動手将他刺殺。

林觀德在心中盤算着時間,幸春山她很熟悉,一炷香內她必可以找到那人。

她在前頭尋探,并未發現身後人的異常。

只見她的貼身侍衛長随緩緩拔出身側長劍後一躍而起朝她刺去。

好在林觀德習武,一瞬間便察覺到身後人的來勢洶洶,轉過身堪堪躲過。

風随影動,不過一會四周的樹上便躍下了十幾個身穿黑衣蒙面的殺手。

林觀德見此這些人裝扮便知道來的都是死士,不殺了她便不罷休。她面色一沉,猜到今日恐怕兇多吉少。

她自幼聰慧,事到如今不會猜不到發生了什麽。

她的貼身侍衛是從家族中帶出來的,這場謀殺的背後之人還會有誰?

“父親要殺我?”林觀德苦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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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父原本只是內閣侍讀學士,她幼時無意間說了一句話被林父聽去,說與了聖上,才入了皇帝的眼睛。再後來,她便開始女扮男裝,習文識字春誦夏弦。

十五歲那年,她成了京都最年輕的狀元郎,人人皆知她穎悟絕人,世上無二。

卻無人知她實為女子之身。

建文帝對她十分喜愛,甚至在她十八歲那年破格命她入內閣,一時之間這冠絕京都的狀元郎風頭極盛。

她如今十九年歲,從七歲那年開始她便成了林家最鋒利的刀劍,是她在背後一步一步攙扶着她的父親走上首輔這個位置,該背的不該背的罵名全替他背了,而到頭來卻換得他棄若敝屣趕盡殺絕。

整整十二年啊。

雖殺手死士有十幾人,但林觀德武功拔群,輕功了得,今日縱她一人也有四成把握能逃走。

她方想運氣,卻發現身上力氣綿綿不斷竟都卸了去,後逐漸開始雙腿發軟,渾身無力。

她想到了今日從大理寺出來前曾喝過長随給她遞的一杯茶,那茶肯定被下了藥。

林觀德看着她的貼身侍衛突然笑出了聲,她未曾疑心過家中的人。

“長随,我也未曾苛待過你呀,為什麽連你也背叛我?”

長随并未說話,而是從參天古木那邊傳出了男人的狂笑聲,那人衣着華貴,身邊挽着同樣錦衣麗服的女子。

是二皇子李穆炎和她的庶妹林嬌玉。

李穆炎走到林觀德的面前,一腳将她踹翻在地,用力将她的臉踩在腳下,獰笑道:“林觀德,你也有今天啊!”

林觀德一眼認出來人,她死死地盯着他。

“你是不是在想何時得罪過我?”

“兩年前,我去過林家,想要拉攏你父親,明明只差一點,就那麽一點你父親就要同意了。”

李穆炎眼眶睜圓,目眦欲裂,看着十分可怖,他繼續道:“偏偏你半路殺出來說我不堪大用,害我失了林氏一族支持。”

如今大昭尚未立皇太子。大皇子母親是信陽侯親姐、當今皇後;而三皇子最為皇帝疼愛,一心立他為儲;二皇子雖已經出身戶部尚書徐家但又想要貪心林氏勢力。

林觀德想到了什麽頭皮發麻,當初這話她确實說過,只不過這事只她與父親可知,他如何知道。

看着站在他身後的林嬌玉,還有什麽不明白。

她的庶妹一年前與李穆炎成婚,如今是他的側妃,此事定是她告密。

林觀德看着二皇子面目猙獰模樣頓時覺得可笑,她大笑道:“我說錯了嗎?你若堪大用,何苦使這些卑鄙手段?”

李穆炎聞言不惱,只從懷中拿出了利刃,刀劍出鞘的聲音十分清脆,他上前一把将手上利刃捅入林觀德的一側大腿,似乎還是不夠解氣,又加大了力道狠狠旋着刀柄轉了兩圈。

“是啊,我縱是沒有你厲害那又如何?你不過女兒身,終歸是林家的一條狗,死了你又有何妨?”

鑽骨之痛瞬間襲來,她強忍幾乎讓人昏厥的痛意,看着身後的林嬌玉說道:“我的身份也是是你跟他說的?”

林嬌玉見林德觀瞪她,似害怕極鑽進李穆炎懷中,她嬌滴滴道:“我嫁給了二皇子,那就是二皇子的人了,自然什麽都要與他說了。姐姐何故如此怨毒地瞧我?”

林觀德幾乎噴出口血來,她躺在泥土地上,血與泥和在了一起,臉上身上盡是髒污。

林嬌玉自以為攀附上二皇子能享盡榮華富貴,轉頭将她出賣。

她面無表情地諷刺道:“你個蠢貨。”

林嬌玉最恨林觀德這幅樣子,她上前用腳反複碾着林觀德的手骨,尖聲說道:“我蠢?你再聰明又有何用?如今還不是要死了。現在我們林家什麽都有了,你說二皇子和你之間,父親會如何抉擇?”

“我們林家”?那她林觀德呢,她又算什麽?

林嬌玉将自己的女扮男裝的辛秘告訴了二皇子,二皇子讓林父抉擇,若不舍她,他便向皇上告發此事,林氏欺君之罪必株連九族。

所以父親有可能是被脅迫的是嗎?會不會他們也曾為了救她周旋一二,只不過是二皇子太過歹毒了而不得呢?

林觀德不顧手上、腿上疼痛,不死心地說出了她的猜想。

二皇子譏笑諷刺道:“今日之事,你父親也是樂意的很呢。”

他将刀拔出,又往林觀德身上捅了幾刀,皆不致于馬上喪命,只以虐待取樂。

他等這一日已經等了許久,早找過有經驗的行刑人去學捅哪幾處能讓人的痛覺能放到最大。

身上似被巨石碾壓過,林觀德額上馬上沁出一層冷汗,疼痛席卷全身,她的雙目都失了神智。

他一邊進行着手上的動作一邊嘲諷道:“林家如今勢大,又豈能容得下你。你不過是個連宗譜都入不了的女人,還妄想掌家?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

林觀德放聲長笑,聲聲凄厲,鮮血布滿了她的身體,就連眼中也沁出了血淚。

掌家?她若想要,林家于她不過囊中之物。

她與哥哥一胎出生,二人出生時天降異象,她生來聰慧,二歲開口即者也知乎,非文即理,三歲作詩讓人頂禮贊嘆,四歲便能聞一知十。

可她是個女子。

所有都說她若生個男兒身必然名留青史,她從小到大聽得最多的一句話便是:要是個男兒多好啊。

可她未曾對不起過林家,林家的一切都是她得來的,憑什麽到頭來她要被抛棄?

牡丹花死,萬豔同悲。天上驚雷大作,不知何時又下起了大雨,就連老天似也在為它最疼愛的孩子哭泣。

林觀德自知氣數已盡,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突然起身抓住了李穆炎的衣領,趁着他慌神之際啞着嗓子艱難說道:“你且看吧,你這輩子都沒有當皇太子的命。若有來世,你再碰上了我,我讓你下輩子也沒這命。”

她若死了,也不要讓他好過。

她知曉李穆炎這人信奉怪力亂神,這番話少不得惡心他一陣子。若往後他受什麽挫折磨難,必會想起今日情形。

李穆炎回過神來将她重重推到在地,他兇相畢露,惡狠狠地說道:“如今你死了,你那哥哥就會來替你,從今以後,你的功名利祿悉數由他接管,你活着就是懸在林家頭上的一把刀。十五歲中狀元又怎樣?你縱有萬般能耐又如何?女子當道,國祚傾危,我們這是替天行道!”

替天行道,林觀德恨不得放聲狂笑。他的替什麽天!又行的什麽道!所有的罪名推到她的身上,又以為這樣就能天下太平,高枕無憂了嗎?!

林觀德的哥哥和她一胎同出,二人十分相像。自從七歲那年林府對外說她走失不見,實則是扮作哥哥的模樣當着林府的嫡長子,而她的哥哥則這幾年則一直以林府的遠房親戚身份生活在林府。

林觀德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将來必不得善終,可死在誰的手中都不能是林家人手中。

她回首再看過自己這不到二十年的人生才覺可笑,從年幼時說出那句話開始,她的人生就已經被注定。

穿上男裝,一生為林家打算籌謀。她自以為做盡了一切就可以改變父親母親的對她的看法,可終究比不上她的哥哥。

她不甘心啊!

林觀德一口血嘔出,旋即倒回了泥沼地中,她漸漸失去了知覺,那滿是血泥的臉往後一仰,眼中竟出現了各種回憶走馬燈般流動了起來,在回憶的盡頭,恍惚之中她看到了父親,似又回到了七歲那年,他的父親蹲在她面前問道:“你可願意成為你的兄長?”

生不由她,死亦不由她。

她嘆出了最後一口氣後終于沒了生息,指甲早已開裂的手也慢慢垂下。

自此功過垂成,是非對錯皆已蓋棺定論無可分說。

建文三十年冬,一代命世之才此刻終于殒命幸春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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