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明月閣
明月閣
林觀德和謝明相繼入座,旁邊立在一側的丫鬟執着拂塵、漱盂、巾帕,二人淨過手後便開了席。
寂然飯畢,一頓飯用得極靜,除了碗筷相碰發出脆亮的響聲外并無任何聲音。
沈母這邊漱了口後拿帕子拭着嘴,她向謝侯爺問道:“哥哥這回怎麽在宮中呆了這麽久?算來竟有三日。”
謝侯爺面色沉沉,眼下一片青黑,想來這些時日在宮中是沒有休息好,他道:“前些時日東廠打死了個人。”
謝夫人奇怪道:“東廠打死人和你有什麽關系?”
謝侯爺沉聲說道:“又哪裏是我?整個內閣都被皇上在宮中留了三日。”
林觀德聽聞也不由驚奇這究竟是死了什麽人,讓皇帝這麽生氣。
在一旁一直未開口的謝明問道:“可是欽天監監正周裴?”
周裴,這人林觀德認識。
她出生的時候天降異象還是被他觀測到的。
欽天監監正這正五品的官,到底犯了什麽事,能給東廠一下就打死了。東廠聽命皇帝,打死他自然也是出自皇帝的旨意。
謝侯爺繼續說道:“周裴夜觀天象,觀測到螢惑守心。後來上朝時說這是大災,懇切請求聖上立皇太子,否則要遭天罰。聖上沒有理會他,原這事也就算了,可周裴依舊不依不撓不肯閉嘴,回去後連夜寫了篇策論上奏,言辭激烈,無非批判聖上不肯順應天意禮法。”
“聖上這才龍顏大怒,斥他‘天道茫茫,聖人難知,假借天象,以下犯上’,原讓廠督看着打二十大板便罷,誰知人就這樣打死了。”
這謝侯爺口中的廠督是司禮監掌印兼任東廠提督陶保。
“此事尚未完,聖上疑心他是受人指示,背後是有人撐腰。找不出背後之人便把內閣的人留在皇宮,整整三日!若不是徐次輔年歲已高,借故昏倒,還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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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從原先三皇子一派倒戈到二皇子,二皇子與大皇子相争,即便争不出個名堂來,你三皇子沒有勢力,有皇帝寵愛又有何用?
林觀德忖度周裴這次也是想要趁着這個機會,趁熱打鐵加一把火,想讓建文帝順了天意早立皇太子。
誰料建文帝與大臣鬥了十來年,現在是不争饅頭也争口氣。你們都不讓我順心,那你們也別好過了。
林觀德知道,周裴是林家的人。她暗笑林家人不自量力,自以為去除異己,羽翼豐滿後便能只手遮天。
沈母聞此嘆道:“皇太子一日不立,國事一日蜩螗啊。”
一行人用了早膳便都散了去,該上值的上值,該回房的回房。
柳嬷嬷扶着謝夫人回了屋中,她站在謝夫人身後替她按着臂膀,疑心道:“夫人,這沈家來的莫不是打腫臉充胖子?這表小姐怎麽穿成這樣?”
沈家給謝老夫人送的賀禮早沈母一行人先到侯府,那張賀禮單子上列的皆是些珍貴罕見之物,看上去也沒見得落魄。
底下的人最會審時度勢,你今日但凡穿得窮酸了些,便覺得你氣數已盡、大限臨頭。
謝夫人喝了口茶,淡淡道:“沈家失了當家主事,只沈老太爺一人照料着,何況我這小姑子自幼受慣了家裏的寵愛,誰知道能不能擔起這個家。沈府是塊肥肉,杭州府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等着吃呢。”
柳嬷嬷說道:“那沈夫人托夫人替那沈小姐相看的事該如何才好,若不如随便尋個人家算了?”
謝夫人不悅道:“我倒是想随便尋個,你且看那老夫人答不答應,老夫人答應,你看侯爺又答不答應。縱是沈府落魄了,人好歹是侯府的表小姐。”
謝夫人曾是禮部尚書的嫡女,她嫁入侯府的時候沈母尚未出嫁。嫁來後沒兩年,沈母見到了從杭州府來京都做生意的沈父,二人一見鐘情,再見傾心,說到後頭竟私定下終身大事。
謝家何等門第,沈父縱使再有錢財也不過一介商賈,謝老夫人如何應允。那時候沈母便自嘆自怨,日夜悲號幾乎不曾尋死。
沈母這番在京城都鬧出了不少動靜,害得謝夫人也沒少因為這事被親朋好友取笑。
偏謝老夫人還在世,她對沈家來的這兩位也得罪不得。
*
七月的天氣炎熱難耐,尤其是正午的時候。沈母等了半日,在申時才領着林觀德上了離謝府最近的懷荷街。
太陽西沉,刺眼的陽光消散,只剩下天邊漂浮着的朵朵晚霞。
沈母自幼在京都長大,她自然也知道京都哪裏的成衣鋪最好。只是許久未歸京,物轉星移千變萬化,昨日頭牌是春紅,今日頭牌又可能是柳綠。
為了穩妥起見,她還是去尋了謝夫人打聽現如今哪裏的成衣鋪最好。
果不其然,謝夫人說如今京都風頭最盛的便是近幾年才興起的明月閣。
為了趕在宵禁之前回侯府,沈母領着林觀德和丫鬟婆子便直奔明月閣去了。
明月閣處于懷荷街極繁華的地段,門面寬敞且又明亮,門上挂着巨大的木牌,上面題着“明月閣”三個大字。
與其說這是一家成衣鋪,不若說是一家布莊。一樓擺放的是各色各式的布匹,種類繁多,可以根據客人的要求制定成衣;二樓放的便是做好了的成衣,客人想要只管上去挑去。
明月閣裏的店小二見二人進來忙迎了上來,雖見林觀德這位小姐衣着質樸但依舊滿臉堆笑,不曾冷落她們一行人,後問清了二人想要什麽便将她們迎了上樓。
沈母挑了好幾件華貴衣裳,她對店小二說道:“那件雀紋錦豔紅長裙、煙霞色灑花織金錦裙瞧着不錯,還有那條大紅刻絲金枝綜裙也拿下來。”
沈母知曉女兒喜歡穿素色衣裳,平日裏給她添這些亮色衣裳她還不樂意,今日尋了機會可算一通好買。
林觀德見沈母這頭洋洋灑灑挑了好幾件衣裳也不阻攔,開口說道:“母親你先在這處看着,今日出來綠豆湯喝得有些多了,想尋個地方去如廁。”
沈母挑着衣服還在興頭上,便道:“讓春紅跟着你去罷。”
林觀德忙阻了道:“不用陪了,店小二引我去就是了,春紅眼光好也幫忙跟着挑些。”
春紅聽了這話很是受用,但還是要聽沈母指示。沈母這邊發了話,道:“那你小心些去。”
春紅便開開心心跟着選起了衣服。
林觀德被店小二引去了更衣的地方,見四周無人她湊到店小二身邊說道:“把你主子找來。”
店小二見她一行人帶着貼身丫鬟,雖穿着簡樸了些許但長相儀容皆不落俗,原以為她只是個普通的官家小姐,見她此番行徑不由有些訝異,他道:“想見主子的人很多,不是什麽人都能見她。”
林觀德知道沒有這麽簡單就能見到人,她沉聲說道:“你只消說我知道她主子的消息就行。你放心,你主子一定見我。”
店小二見她這般說法,也便信将疑轉身要去尋人,他确實見到主子最近在操勞些什麽事務。
很快林觀德便等到了人。
來人是一個面容姣好的年輕女子,身材長挑,俊眼修眉,頭發盤做婦人發髻。
幾年間便名滿京都的明月閣東家竟是一個這樣年輕的女子。
“是你找我?你知道我主子是誰?”
那女子見來人不過一個十六歲的女郎,語氣之中滿是質疑。
林觀德見她質疑也不羞惱,只要人肯來她便放心了。
她笑道:“你不信我知道?我都信你是這明月閣的主子,你怎能見我年紀宵小就不信我?”
來人名水天兒,曾也在星月樓呆過一段時間,她的主子也就是林觀德。
水天兒見她如此說道,也暗罵自己又忘了主子教她的絕不能以貌取人的道理。
她正色道:“你讓我如何信你?總不能來了誰我都信罷。”
林觀德知時間緊急,也不再繞圈子,她直言道:“你是水天兒,你背後的主子是林觀德。她現在還活着,沒有死。至于人在哪裏,我不能告訴你。”
水天兒聞此面色大變,她急道:“什麽意思?你怎麽知道我主子還活着,不對,你又怎麽知道她死了?”
林觀德死後,林觀義便替上了她,對外只說這位左少卿在養傷,世人自然不知道真正的林觀德已經死了。
水天兒心驚這年輕小姐又是如何得知。
“你十九歲之前生活在星月樓,十九歲那年愛上了明月閣的東家,你主子問你确定跟着他走嗎?你說‘妾心已決絕,到死無兩意’。”
“這樣,你肯信了嗎?”
林觀德說的那些話,只有二人知道。
水天兒看着她,明明這人與林觀德的相貌全然兩樣,但她還是覺得她就是林觀德。
她眼眶濕潤,看着林觀德哽咽道:“主子……。”
……這就暴露了。
林觀德不承認,她心虛道:“別瞎喊,我不是你主子,我只是你主子的朋友替她傳個話給你。”
“時間緊迫,你先別哭聽我說,我知道你這些年嫁到了明月閣後和星月樓依舊有所往來,你幫我遞個消息給星月樓背後的人,告訴她明日申時這個時間我還會再來,有要事與她相商,讓她務必前來。星月樓那邊可能被人盯上了,傳信的時候小心一些。”
水天兒淚眼朦胧地看着她,問道:“主子,你這半年都去了哪裏,沒了你,我們過得好苦啊。”
十五被抓,十四生死未蔔,林觀德只知道星月樓應當是糟了禍,但現在時間緊迫,具體發生了她還要等聯系上了星月樓背後的人才知道。
她知道水天兒是個要強的人,她都說苦,那必定是很苦了。
她還是嘴硬說道:“你這人,都說了不是你主子,怎說不聽的。”
話已帶到,她說完也不顧水天兒在背後哭成了個淚人便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