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萬人之上
萬人之上
如今這還是第一回聽到他說起從前的事情。
李穆晚從來沒有和她抱怨過什麽,他也從未曾有過想要報複誰的想法。他這樣子,全然叫林觀德忘了他從前受的苦遭的罪。
李穆晚的手遮在了眼睛上面,“公子從懷中掏出一包桂花糕全給了我,又陪了我整整兩個時辰,從黃昏到了夜黑。”
“公子的模樣我定然牢牢刻在眼中,以至于後來我被二皇子被侮辱的時候,公子一出現我便認出來了。”
“公子又一次救了我。”
李穆晚昂着頭,淚珠一串一串順着他的下颌落下,“我總想着,縱是公子心中沒我,但若是能一直跟着公子,我也認了。但我早該知道,公子的心很小很小,我永遠也擠不進去。只是今日聽到公子說這話,我還是覺得可惜,可惜明明是自己早一點遇到的公子......”
林觀德似是被點到了啞穴,此刻一句話都不說出。
李穆晚的啜泣聲在耳邊響着,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最後只喃喃道:“對不起......”
李穆晚凄聲說道:“公子為何要說對不起,是我自己沒本事,不能走進公子的心裏,但是公子,能不能不趕我走。”
默了少頃,她啞然失笑,看着李穆晚道:“我何時又要趕你走了?”
李穆晚慘笑了一聲,“如此最好。”
林觀德從未想到李穆晚原來早就認出了自己的女子身份,她轉念又想到這李穆晚早年間過的凄苦生活。自己好像從來沒有問過李穆晚從前苦不苦,因為他如今的模樣絲毫叫人看不出來遭遇了那些事情。
林觀德問道:“苦嗎?為何從來也不說。”林觀德從未見李穆晚哭過,自己七歲那年一人過元旦他沒有哭,被二皇子折辱他也沒有哭,如今這好像還是第一遭。
六歲便搬去了皇子所,自此以後好像便一直是孤身一人,一直到了後來林觀德再次出現的時候,他的人生好像才又有了顏色。
李穆晚點了點頭,“說了也沒用的,我同母妃說,她也不讓我去同父皇說只讓我一直忍着就好了。有一回我沒忍住在父皇面前哭了,後來便搬去了皇子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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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穆晚就在建文帝面前哭了那麽一回,便被譴去了皇子所。在李穆晚的立場上,父親母親說的愛都虛無缥缈,甚至是有些怨毒,就因他們說愛自己,才遭致他這般下場。
只有林觀德,是她帶自己走出了黑暗,她授他武功,叫他自強。
林觀德仰了頭,好讓眼中的濕氣不凝結成淚落下,“沒事的,往後沒人再能欺負你了,再過幾日,就再過幾日,我定讓你萬人之上。”
李穆晚不明白林觀德這話的意思,如今林黨岌岌可危,她為何竟如此确信自己會無事?他道:“公子,我不要什麽萬人之上,我想要的只是......”
他話還未說完,門口那邊就傳來了一陣急促的叩門聲。
二人對視了一眼,林觀德朝李穆晚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往裏屋躲去,李穆晚依言起身很快便進去了。
這廂林觀德理好心緒揉了揉眼睛便去門口那處開了屋門,來的是陶保,身邊跟着一小太監。
他許是從宮中趕來,這會腦門上面急出了不少的汗。他急急說道:“皇上讓我來帶左少卿入宮。”
與陶保的着急忙慌相比,這林觀德此刻顯得異常平靜,她淡淡問道:“此次有誰在?”
陶保有些驚奇,他什麽都還沒說,這林觀德便猜到了有人也在。他用袖子擦了擦汗,道:“有不少的人,內閣的幾位閣老全都在,就連前幾日抱恙賦閑在家的徐閣老也來了,百官們也去了不少的人。”
“他們在逼宮?”
林觀德短短五字,就吓得陶保魂飛魄散,然而他想了想那番情形卻又是林觀德說得那般一樣,只不過竟叫她說得這般直白。
這些文官大臣們最喜歡的事情就是逼谏,每隔幾年就要發起一場聲勢浩大的“逼宮”,仿佛那皇上不如他們的意,他們便要一直這樣繼續下去,除非哪天建文帝能他們如意,否則便纏着他不死不休。
林觀德不過當了幾年的官便将這些大臣的脾性摸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甚至于未來幾十年大昭的走向在她都能夠一清二楚的預見。
“麻煩公公跑一趟了,我收拾收拾便入宮了。”
陶保點了點頭,又道:“對了,今日四品以上的官員們都在,右少卿也被喊上了。”
林觀德看了眼對面的廂房,果見一錦衣衛的人領着謝明出了門,俨然是要入宮。林觀德只點了點頭表示知曉,便轉身回屋理了理東西,她從抽屜中拿出了一疊厚厚的文書信件塞到了袖中。後趁陶保不察之時,向躲在角落裏的李穆晚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要出面。
李穆晚雖心中急切,卻也只能聽林觀德的話。否則若是自己這會出了面,事态非旦不會好轉,只會更加糟糕。
林觀德跟着陶保出了大理寺,門口已經備好了來接她的馬車,林觀德這邊踩着踏板上了馬車後對陶保說道:“陶公公也上來吧,你來來回回跑的也是受累了。”
陶保驚恐萬分,道:“奴才不敢,閹人之軀,恐辱沒了少卿。”
“他楊昌平從前可以在皇宮裏頭縱馬,你我皆為四品官員,同乘一車又有什麽不敢的,即使傳出去,又有誰敢置喙。”
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凡是一點點事情都能被無限放大,平日裏二人若是如此,自然沒人敢說。然而如今盯着林觀德的眼睛千千萬萬,一點把柄都能讓人抓去。若是陶保此刻上了林觀德的馬車,說出去別人自然會以為二人是一夥的。
陶保思慮再三,面色凝重,不過上個馬車,卻宛若是在做什麽重大人生決定一般。
林觀德知道這時候勢态嚴重,見他這般不情願,也只笑了笑不勉強,就在她轉身要進馬車裏頭的時候,陶保終于出了聲音,“奴才得罪公子了。”說完便踩上了踏板,上了馬車。
陶保既然上了馬車,那麽二人一路同行的消息很快便會傳了出去,到時候所有人都會知道陶保是林觀德這邊的人了。若是林觀德今日無事便還好,那陶保跟着一起享福,但若有了事,陶保也會跟着一起被清算。
二人很快坐定,林觀德問道:“陶公公不怕嗎?”
“怕。”陶保如實答道。
他看上去卻是怕極了,面色慘白,滿腦門都是豆大汗珠。
林觀德疑惑不解,笑道:“怕為何還要上來呢?”
“奴才想,橫豎這條命是少卿賞的,若是這次躲不過這場禍,那便還了吧。”
陶保雖嘴上說是要為當年林觀德從楊昌平手上救了他一事償命,然而他心中亦是進行了一場盛大的博弈,他在賭林觀德究竟能不能挨過此次。
他知道林觀德這會要他上馬車,也是試探自己是否忠心。若林觀德最後鬥得過楊昌平,那司禮監掌印的位置他自然不愁,若她鬥不過......正如陶保所說,便當為當年的事情還命罷了。
他內心盤算了許久過後,最後心中的天平還是偏向了林觀德。
二人很快便到了皇宮內,到了午門那處,二人就步行至了太和殿。此刻殿內已經站了不少的官員,一片看去皆是穿着四品文官以上才能穿得緋袍 ,甚至于錦衣衛指揮使韓為也在場。
而謝明因同錦衣衛策馬而來,這會早在殿內列隊站好。
前任韓指揮使一年前退位,雖武官官制并非世襲罔替,然而韓為能力實在出衆,這指揮使的位子終究還是讓韓家的人爬了上去。
今日這樣的場面,已經許久沒有見到過了。
一群文官執笏列隊,不達目的誓不罷休,這樣的架勢還不能叫逼宮嗎?
主角到場,好戲開場。
建文帝坐在高臺之上,臉上沒有表情,叫人猜不出來人心緒。
林觀德行了禮之後,良久建文帝才開口說話,他的話語之中蘊含了濃濃的天威,“你可知罪?”
官員們未曾想到建文帝竟然先行開罪于林觀德,這會皆心懷鬼胎面面相觑,不知他是何用用意。就連陶保也心下一沉,聞此也只恐今日九死一生。
獨獨那被問責的林觀德神色如常,絲毫不見得慌亂,恍若建文帝說的人不是她一般。她只往地上跪去,铿锵道:“臣不知何罪之有。”
建文帝神秘莫測地笑了一下,群臣聞此又是一陣腹诽揣度,建文帝為何又要笑?
衆人猜測不停,只聽他道:“朕也不知你有何罪。”
是啊,這件事情本就是因為楊昌平的那句“寵幸佞臣”而引起來的,到了最後竟然是林觀德被衆人處決。
建文帝一句話就問到了事情的症結,林觀德有何罪?
楊昌平本站在一旁,這會忙跳出來說道:“你說你有何罪?上至宮中,下至百姓,誰不在唾罵你?若你沒罪,為何罵你?”
林觀德擡起頭來,疑惑道:“是啊,我也不知道為何偏偏唾罵我。我不明白,還請掌印大人明示。”
她雖跪在地上,然背挺得筆直,絲毫不叫人看出怯懦與害怕。
林觀德為官四年,除了為人放縱不羁之外,然卻是沒有犯過什麽實質性的錯誤,況她自己不犯事便罷,就是林家犯了什麽事情也能很快被她遮掩了去,叫他們什麽把柄都捏不到。
“本朝素以孝悌治天下,注禮儀德行,而你負才傲物為人放蕩,不重禮義廉恥,在其位謀其政,你既為大昭的臣僚身居高位又豈敢如此!”
他已經七十年紀,說起這話的時候臉上的肌膚都皺到了一處,他唾沫橫飛,聲音十分尖銳,“為官為臣最重階級等級,尊師重長,你做官四年何曾有将頭上的師長前輩放在眼裏過,仗着聖上寵愛便是恣意橫行,如此做派簡直聞時正轉世。你破大昭立身之本,就是罪該萬死!”
楊昌平說起這話的時候聲音嘹亮,全然不像是上了七十歲年紀的老人。
“德”乃國之根本,文官們絕不允許別人對他們苦心孤詣構建的道德秩序發出一絲挑戰,不守德行,就是對皇權的藐視,對他們構建的框架破壞。
楊昌平将林觀德扣上了如此罪名,便是想借全體文官的手将林觀德殺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