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覺得右側的機槍全部都需要往上調一點,諾裏斯。”約翰·沃倫說。

“左側可以了。”肖恩·沃倫接口道,摘下了耳塞。

“是的。”

“很好。”

“閉上嘴,沃倫,我聽見了。”棕色頭發的少尉從P-39教練機下面爬出來,“你們聽起來就像一部壞掉的收音機。好了,趕快從駕駛艙裏出來,你們碰一下發射按鈕我就該變成篩子了。你剛才說右邊的機槍?”

“右邊。”

“是的,右邊。”

頭發粘滿油污的少尉翻了個白眼,草草把工具箱收拾了一下,拖到機鼻下面,開始調整那些37毫米機炮。這幾天他都埋頭在發動機、渦輪增壓器和傳動軸裏,于是任何時候他看起來都像個髒兮兮的修車小弟。十七個新飛行員被調來珍珠港,更準确地說,調到企業號航空母艦上服役。他得把有空閑的教練機都修一下,好讓他們進行常規練習。不過他們也沒多少機會,瓦胡島經歷了整整兩天的惡劣天氣,大雨把所有人都趕進屋子裏打牌、翻《揚基》和某些內容不太正派的小報,又或者叼着煙看軍服袖口長出黑色的黴斑。今天早上剛剛放晴,積水便迅速蒸發,校場從泥漿變成了一塊扁平的硬泥餅。

機庫裏很安靜,因此戴恩很快察覺到駕駛艙裏的響動,“沃倫?”他把含在嘴唇之間的兩顆螺絲吐掉,叫了一聲,“我叫你從機艙裏出來。”

“你顯然沒有告訴過我,長官。”

戴恩·諾裏斯動作僵硬地站起來,像個慢性關節炎患者。那個腦袋上綁着繃帶的家夥舒适地窩在駕駛座裏,沖他揮了揮手,“嗨。”

少尉移開目光,把螺絲刀丢進工具箱裏,“歡迎回來,二等兵康奈爾。”

“中士。”暗金色頭發的男人豎起右手食指,“弗朗西斯·康奈爾中士,駐挪威美國空軍英雄——至少我是這麽對姑娘們說的,她們對我頭上的繃帶好奇極了。”

“如果你連升兩級(*1),裝在一個長方形木盒子裏送回來,我打賭她們會更好奇的。”

“長官——”

“請從駕駛艙裏出來,康奈爾中士,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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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是這樣對待空軍英雄的嗎?我們今天清晨才降落,”藍眼睛的中士咕哝道,不情不願地從機艙裏跳出來,轉而倚在黑色的機身上,交抱起雙臂,“你知道挪威的特産是什麽嗎?軍用罐頭。傷員沒有優待。要知道我們在大西洋上空和六架德國戰鬥機搏鬥過——”

“據我所知當時只有兩架‘百舌鳥’。”對方冷冷地反駁,“我不是你的母親,假如我不能抱着你說‘沒事了,親愛的弗蘭克’,那麽請原諒。”

中士聳了聳肩,毫不介意地咧嘴一笑:“我妨礙你工作了?”

“是的。”

“好吧。”他妥協道,忽然伸手抓住少尉的肩膀,把人扯過來,吻了吻他的臉頰,“很高興見到您,長官。”

——

“別擔心,夥計,你看起來很有魅力,更像一個出生入死的老兵了。”費爾南多·瓊斯把威士忌酒杯往陰郁的中士面前推了推,“夠了,別擺出這種悲慘的嘴臉,我以為我們是來為那個小東西慶祝的。”他伸手彈了一下那個嶄新的中士肩章。肩章的主人郁郁不樂地擡起頭來,露出左眼眶下的那塊瘀青。

費爾南多差點被自己的威士忌嗆死,“當然,我的意思是,”他咳嗽了一聲,“你如果像剛才那樣把臉扭過去的話,還是不錯的。抱歉,夥計,不是有意的,你的臉很有喜劇效果。”他又清了幾下嗓子,幹脆不再掩飾,悶笑起來。

弗朗西斯哼了一聲,一口把酒灌下去。蘇打水兌得未免有點多,這所謂的威士忌喝起來更像是香槟色的有氣冰水。他打了個響指,那個臉色蒼白的侍應不情願地踱了過來,眼神空洞地瞪着他。“幹馬丁尼,很幹的那種,最好是十兌一。”他囑咐道。瘦高的年輕人面無表情地走開了,沿途用濕抹布抽打着油膩的桌子。

“那家夥活像害了半輩子的鈎蟲病。”弗朗西斯冷冷地評論道,又扭過頭去,以一種不怎麽自然的姿勢遮住自己烏青的眼眶。

“在護士面前你可沒這麽羞澀。”

“那是因為我可以編一個英勇單挑德國間諜的故事哄那個可愛的姑娘。”

“在這裏就不行了?”

“聽着,費爾南多,我在挪威的時候,有一晚負責在文件室值班,碰上了一個帶槍的德國間諜,我赤手空拳跟他搏鬥了半個多小時,直到響聲引來其他人為止——那狗雜種一拳打腫了我的眼眶。”他停頓了一下,侍應生正好把盛着幹馬丁尼的杯子砸在他面前,“我說服你了?”

“顯然沒有。”

藍眼睛的中士聳了聳肩,露出一個“明白了吧”的表情,啜着自己的馬丁尼。吧臺邊逐漸坐滿了人,那些沒有值勤安排的大兵幾乎都喜歡在晚飯後跑到酒吧裏,吵吵嚷嚷地呆到半夜。今晚有人帶了個曼陀鈴,不太熟練地彈着一首夏威夷民謠,很快就在衆人的起哄聲裏換成了一首輕佻下流的酒吧小調,唱着莎蓮娜的六個情人什麽的。

“感覺怎麽樣?”費爾南多問,“我是說,空戰。”

弗蘭克發出一個拉長了的單音節,盯着自己的酒杯。他忽然想起了那架在半空中爆炸的P-40。在空戰中你會死得幹淨利落,那個喝高了的老兵告訴他,砰的一聲,小子,砰!然後什麽都沒有了,你甚至來不及感覺到疼痛。這聽起來不錯。弗蘭克不怎麽熟識那個倒黴的三號,甚至不太記得他的姓氏和長相。他或許可以拿這次經歷來開玩笑,但要他從頭到尾回憶一遍的話,他不認為自己做得到。

“沒什麽值得提起的。”他低聲回答,旋轉着手裏的玻璃杯。

——

淩晨3點,夏威夷海軍總署。

“長官。”那個長着一張娃娃臉的譯碼員敲了兩下門,徑直走進來,“瓦胡島的消息。”

赫斯本德·E·金梅爾上将(*2)點了點頭,接了過來,習慣性地端起杯子,這才記起咖啡早就被喝光了。他翻了三四個抽屜,确實沒有後備儲存,只好咕哝一聲,坐下來,讀完了電報。走廊裏很安靜,這個時段正常人都該在床上睡得人事不省,可戰争就是不讓你休息,更不讓你回家見老婆。他剛剛才從一個冗長的讨論會中逃出來,五六個高級軍官擠在小房間裏,一支接一支地吸煙,輪流擺弄海圖上的模型,吵架,大量消耗黑咖啡,讨論一隊艦船的移動,為了加強語氣而使勁地敲打桌子,直到把每個人都弄得筋疲力盡才郁郁不樂地散會。金梅爾調整了一下姿勢,盯着天花板上的一塊水漬,他從搬進這間辦公室的第一天起就發現了這幅小小的抽象畫,他總是把它看成一只羽毛蓬松的野雉。

電報上只有簡短的一句話,“珍珠港上空發現觀察氣球”。

上将擦了根火柴,把那張紙卷成細條,點燃了煙鬥。

tbc.

注1:士兵犧牲後會連升兩級

注2:Husband E. Kimmel,時任夏威夷海軍司令及太平洋艦隊司令,珍珠港受襲後被撤職。

作者: vallennox時間: 2017-9-2 15: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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