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1941年4月10日,又有一件小事稍微攪動了北美洲凝滞的水面。哥倫比亞廣播電臺的晚間新聞插播了一條簡短消息,描述一艘荷蘭貨輪被魚雷擊中,就在前去救援的美國驅逐艦“尼布拉克”號忙着撈起落水海員時,聲納發現不遠處竟潛伏着一艘德國潛艇,“尼布拉克”號立即發射了一枚深水炸彈,潛艇識趣地掉頭離開了,如此而已,沒有驚人的戲劇場面,給聽衆留下的印象甚至比不上《佩帕一家》(*1)本周的劇情。然而再怎麽小的事情,政客也有辦法加以利用。總統當天就發表了電臺講話,把加強西半球防務的老調重彈了一遍。

“問題在于他心目中的‘西半球’究竟有多大。”海因裏希關掉收音機,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趴在寫字臺上,“不過,自從冰島突然變成我們的‘鄰邦’之後,羅斯福糟糕的地理知識再也吓不住我了。”

“等等,新聞還沒完。”戴恩重新打開了收音機,哥倫比亞廣播電臺的新聞播音員正興高采烈地報道華盛頓紅人隊的比賽,他只好聳聳肩,再次擰低了音量旋鈕。海因裏希得意地沖他眨了眨眼。

“我弟弟赫爾穆特不會錯過任何體育報道。他玩橄榄球,是個四分衛。以後說不定能進大學聯隊。”金發青年幹脆滑進床鋪裏,雙手枕在腦後,盯着木制天花板,“但願到那時候,戰争已經結束了。”

“我們大多數人還沒嘗過戰争的味道。”

“我咬了一口,覺得很難吃,可是不能退貨。這是強制交易。”海因裏希踢掉軍靴,翻了個身,抱住枕頭,“今天天氣很好,你要不要出去散散步?”

“這是我聽過最婉轉的逐客令。”

“你總是走來走去,吵得我沒辦法睡着。去吧,去海邊寫封信什麽的。”

我沒信可寫。戴恩把這句話吞了回去,拿起自己的帽子。他的信最終的歸宿很可能是起居室裏的那個花崗岩壁爐。沒有人能保證受了刺激的諾裏斯參議員不會提着獵槍惡狠狠地威脅說要斃了自己的獨生子。至于他的母親,很可能會跑到鄉村俱樂部的棋牌室去,在太太們同情的目光包圍下傾訴自己是多麽想念那個“英勇的”兒子。戴恩暗自搖了搖頭,關上門。

“下午好,長官!”有人在他身後不遠處吹了聲口哨,“真巧。”

少尉僵硬地轉過身去,弗朗西斯·康奈爾中士摟着一個栗色頭發的姑娘,沖他燦爛地一笑。戴恩認得那個女孩,醫務室的一個新來的護士,好像叫莉莉還是琳達什麽的。“下午好,康奈爾中士,很遺憾我不能說很高興見到你——你好,小姐。”戴恩向姑娘笑了笑,目光重新落在暗金色頭發的中士身上,壓低了聲音,“你似乎很喜歡那些繃帶,過了一個月還不舍得拆下來。”

“醫生似乎認為這樣保險些。”

“再見,中士,祝你有愉快的一天。”

弗蘭克低頭在女孩耳邊說了些什麽,後者笑着揮了揮手,向倉庫區那邊去了,高跟鞋敲在被曬熱的水泥路上,咯咯作響。中士小跑幾步,追上他的長官,“好吧,喜歡繃帶的不是我,是姑娘們,她們都是些軟心腸的天使,特別喜歡關心傷員。”

“是的,你的烏青眼圈很迷人。”察覺到對方的表情,棕發的少尉聳了聳肩,“只是開個玩笑。”

“我發現我不會欣賞軍官的幽默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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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你戴上新肩章的時候就會了。”

“我也這麽希望。”

他們在謹慎的沉默裏走出了營區,這個星期沒有演習,大兵們照常放周末假,全都跑到酒吧和商店裏去了。戰列艦整齊地泊在深水港裏,任憑細小的波浪拍擊船身。沒有了頻繁起降的教練機和偵察機,珍珠港顯得異常安靜。有幾種不知名的小野花已經開了,鮮豔得好像馬上就要在眼前燃燒起來。太陽的角度已經傾斜,建築物的影子長長地拖在碎石路上。

中士忽然清了清嗓子:“我可以陪你散步嗎?”

“你不是正在做這件事嗎?”

“我只是,”弗蘭克抓了抓頭發,“只是要确認一下你不會用任何罪名罰我去跑圈,我的醫生不建議我進行劇烈運動。”

戴恩沒有回答,只是翻過了低矮的木栅欄,跳到礁石上。弗蘭克猶豫了一下,踩過開滿花的灌木叢,跨過圍欄,跟了上去。與其說這是塊巨型礁石,不如說是傾斜入海的一個陡坡,向外延伸三四十英尺之後突然中斷,變成豎直的懸崖。

“私人觀景臺,著名的珍珠港落日。”少尉在岩石凹陷處坐下來,換了一種戲谑的語氣,“歡迎你,康奈爾中士。”

“要是什麽時候,”弗蘭克說,在他旁邊坐下來,拍了拍沾到手上的沙子,“什麽時候你想從空中看,我可以效勞。”

“算了,我有點畏高。”

“我的安東尼舅舅說,畏高的家夥都是些膽小怕事的混蛋。”

戴恩扭過頭來,挑起了眉毛。

“不,長官。我沒在說您,您是個自命清高的混蛋。”

“多麽慷慨的評價。”

“不客氣。”

東邊的海面泛出溫暖的橙紅,頭頂的天空漸漸變成黛青色。浪頭一個接一個地拍碎在海蝕崖上,轟隆作響。戴恩攏了一把碎石,一顆顆地丢着玩,“那麽,”他問,“誰是安東尼舅舅?”

“我媽的弟弟,每年都和我們一起過聖誕節。所有人都以為他在華盛頓某家雜志社工作,直到他退休,我才知道他是洛克希德的工程師。我聽說他們的保密條款比情報機構還嚴厲。”暗金色頭發的中士聳了聳肩,伸直雙腿,“無論如何,他是我小時候的英雄,畢竟在1932年的新奧爾良,會開飛機的人比一張十美元的紙幣還稀罕。”

“我的三個舅舅是那種愛談論領帶花紋和政治的無趣家夥。”

弗蘭克吹了聲口哨,“可怕的費城佬。”

“不否定。”戴恩笑着說,又撿起一顆石子擲出去。大半個太陽滑進海面以下,天色飛快地暗下來。弗蘭克看着那顆碎石劃出一道抛物線,消失在崖邊,忽然把目光收了回來。

“你喜歡吃肉桂蘋果卷嗎?”

“這是什麽怪問題。”

“那麽你喜歡肉桂蘋果卷?”

“不,完全不喜歡,我讨厭甜食——這到底是什麽怪問題?”

“噢,沒什麽。”藍眼睛的中士伸了個懶腰,躺了下來,雙手枕在腦後,“就是想聽你回答問題,看看你什麽時候願意叫我的名字。”

“弗朗西斯·康奈爾。”

“哦,不,不是這樣的。親愛的長官,別叫全名,那會讓我聯想起小學時拿藤鞭抽我手心的老修女。”

“夠了,康奈爾中士。”

“好吧,你還是個自命清高的混蛋,長官。但至少你的發音很好聽。”

戴恩搖了搖頭,暮色濃重,弗蘭克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好盲目地擡起手,碰了碰他的臉頰。對方并沒有拒絕,碰觸于是變成了謹慎的撫摸,從額角到下颔,然後是脖頸的曲線。戴恩輕輕握住了他的手腕,手指纖長冰冷,大概是因為緊張,微微顫抖着。

“抱歉,弗蘭克。”

他沒有問他是在為什麽而道歉,他甚至無法思考。他扣住戴恩的後頸,用力把他拉下來,拉進溫暖柔軟的糾纏裏。最後一絲光線終于消失,他們在深吻裏沉陷下去,黑暗的海洋在三百英尺下沖刷着石崖,溫柔地呓語着。

tbc.

注1:Pepper’s Young Family,自1936年播出的一檔日間廣播劇,至1959年停播。

作者: vallennox時間: 2017-9-3 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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