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他擰彎了鐵絲的末端,穿過窗框的縫隙,撥開了插梢。戴恩把作案工具丢進草叢裏,拉開窗爬了進去。椅腳絆了他一下,少尉踉跄着摸到自己的床,直接倒在上面,放松地呼了口氣。他拍拍枕頭,脫掉了自己的襯衣。

“夜游先生回來了?家信寫了那麽久,寄出去的時候恐怕會超重吧。”海因裏希翻了個身,擰亮了臺燈,綠眼睛嘲弄地眯了起來,“要多付10美分呢。”

“你還沒睡?”

“等等,別說得像是我躺在這裏等你回來一樣。你撬窗的本領太差了,要是以後走投無路去當小偷肯定要被逮住砍掉右手。”

“前門有值勤的,我不想交待行蹤。”

“你到哪裏去了?”

“我發現缺乏睡眠會令你變得很暴躁。”對方不耐煩地哼了一聲,翻身面對着牆壁。

“回答問題,戴恩·諾裏斯。”

少尉的回答是伸手關掉臺燈。

——

那是個可愛動人的初夏,士兵們後來會這樣回憶,天空仍然很藍,啤酒依然爽口,美國依然若即若離地游蕩在世界之外。畢竟他們當時并不知道這是和平時期的最後一個夏天,也是許多人這輩子最後一個夏天。那些還在打花式九球或者新鮮畢業的健康年輕人們用各種辦法逃避服役,每當士兵們在《星條旗報》的邊角處讀到這些消息,往往會點一支煙,用他們所能想到的粗言穢語嘲弄這些“膽小的雜種”。

“請不要随便使用‘雜種’這種詞語,康奈爾中士。”戴恩喝完了剩下的黑咖啡,伸手把報紙拉到自己面前,“還有,禁止抽煙。”

“我才剛點着——”

“我說不行,中士。”

“你要知道,親愛的長官。”弗朗西斯·康奈爾摁熄了煙,環顧了一下空蕩蕩的餐廳,伸手摟住對方的腰,戴恩皺了皺眉,卻沒有掙脫,只是又翻過一頁報紙,“過于堅持原則的話,人們是很難活下去的,必要時要向世界妥協。”

“你什麽時候學會傳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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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對你的處世模式提出溫和的建議。”

“以你扭曲的世界觀為參照物?”

“哦,親愛的長官。”藍眼睛的中士咂了咂舌頭,偏過頭去,試圖吻他的臉頰,“你總是不放過我。”

“你看太多好萊塢電影了,中士,那些三流編劇寫出來的臺詞并不适合在現實世界裏使用。”戴恩卷起報紙,敲了一下弗蘭克的額頭,“松手,你以為你是什麽,馬士提夫犬?”

“我以為你在約會的時候會溫和一些,長官。”

“并沒有人在和你約會,康奈爾中士。我只知道你在阻礙我吃早餐,害得我一杯咖啡喝了一個小時。這個時候我應該在修理渦輪增壓器的。”他眯着眼遠望了一下港口,這是個大風天,幾點薄雲,陽光猛烈,“如果有可能的話,我也很樂意偷懶,機庫會被曬得像個烤箱。”

“我的安東尼舅舅會說,這是游泳的天氣,要是你不換上短褲,就是對不起上帝了。”弗蘭克把身上的所有口袋摸了一遍,掏出一個五美分的硬幣,“來,打個賭,你那令人尊敬的瘦鬼室友今天穿的是白底帶大朵紅色蘭花的四角褲,看上去絕對像倒着放的晾衣杆。”

“你看到他偷跑去沙灘了。”

“上帝作證,我沒有。”

戴恩瞥了一眼硬幣,“不,我不和專業賭徒打賭。”

對方挑起眉毛,把硬幣收了回去,上上下下地抛着玩,“我有沒有說過你是個膽小怕事的混蛋?”

“我還以為你的意思是自命清高的混蛋,康奈爾中士。”

弗蘭克摸了摸下巴,把硬幣放回衣袋裏,“你确定你不想換上四角褲去向上帝致敬嗎,親愛的長官?”

“不,弗蘭克。”他終于笑起來,從桌上撈起自己的帽子,“你推銷得很賣力,但五百米開外還有六架P-39教練機在等着我,再說,”他彎腰湊近對方耳畔,壓低了聲音,“我相當不喜歡花裏胡哨的四角褲,親愛的中士。”

——

“我其實并不是那麽喜歡花裏胡哨的四角褲,費爾南多。”

海因裏希·福斯特邁耶在暖熱的沙子上翻了個身,好讓陽光能均勻地曬到背部。這位令人尊敬的金發中尉先生已經被紫外線處理成——對,就是三成熟的烤阿根廷小牛肉的那種顏色。雖然他從來沒有吃過烤阿根廷小牛肉,太貴了,非得要上東區那些梳着古板發型的有錢胖子才買得起。海因裏希誠實地評價道,自己是“大蕭條時代的産物”,肋骨上“蓋着經濟危機的印戳”。

費爾南多懶洋洋地掀了掀眼皮,“白底帶紅色蘭花還不算太差,如果你問我的話。”

“‘母雞’麥格雷會把我們拎去槍斃的。”

“得了吧,太平洋艦隊的日常工作就是打牌和抽煙,少一個地勤機場也不會癱瘓——”

“三個。”

“什麽?”

“少了三個地勤。”金發中尉打了個哈欠,“如果你願意往右邊看一眼,你會發現鼬鼠和俄克佬。”

費爾南多扭過頭去,正好看見兩個人甩掉花襯衫,像熱過頭的狗一樣蹦進了水裏。

“好吧,少了三個地勤。但機場仍然不會癱瘓。”他堅持道,伸手在一堆衣物裏翻找,“該死,我的太陽油呢?”

海因裏希忽然吹了聲口哨,坐起來,使勁揮着手。費爾南多眯起眼睛,一拍自己的額頭,“耶稣啊,看看這是誰,費城仔和弗蘭克。”他無力地打了個手勢,“你贏了,我甚至開始相信‘母雞’會從沙子裏冒出來,把我們拎去槍斃。”

“又或者再過兩分鐘,你會看見老頭子本人穿着沙灘褲到這兒來,誰知道呢——別找了,在我這裏,接着。”海因裏希把一個瓶子丢過去,“五分鐘前借的,忘了告訴你。建議你最好往旁邊挪一挪,二等兵瓊斯,這個海灘準備接待太平洋艦隊全體成員。”

——

查理·“母雞”·麥格雷上校自然也希望到海灘上去的,畢竟這是個大熱天,他的軍服早就浸透了汗水,但他甚至不敢扯松那條絞索一樣的領帶,因為他的上司們并沒有這麽做。金梅爾上将和肖特中将(*1)陷入一場激烈的辯論,兩人都不能确定是否應該把零碎的預警當一回事,讓珍珠港進入備戰狀态。其餘的軍官也在交頭接耳。麥格雷上校掏出手帕,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不安地在座椅裏變換了一下姿勢。他知道的東西不多,格魯大使五個月前向華盛頓報告的內容他也只是影影綽綽聽了個大概,不外乎溫和的警告(“東京的謠傳是,若談判破裂,将襲擊珍珠港。”以及“我們在夏威夷的兄弟們沒有在睡覺吧?”),似乎沒有人認真對待大使的預警。但麥格雷的想法是,假設日本人決定丢炸彈,礙于戰鬥機的航程,他們的目标只能是這個開滿熱帶蘭花的瓦胡島。

他對折手帕,抹了抹脖子。會議室裏漂浮着辛辣的煙霧,軍官們偏愛沒有濾嘴的卷煙。上校終于站了起來,借口去續咖啡,跑到走廊上喘喘氣。茶水間狹窄的氣窗正對着港口一隅,穿着耀眼白色制服的水兵們正像螞蟻一樣在工事之間鑽來鑽去。南風清勁,星條旗被吹得獵獵作響——他自然聽不見那種聲音,卻本能地想象布料的拍擊聲。這讓他想起了之前見過一張所謂的“勝利海報”,金色的鷹在藍紅底色上展開翅膀,右爪抓着橄榄枝,左爪是箭簇。山岡上方的天空藍得仿佛要滴出水來。

地平線上方似乎出現了一群不祥的黑點,徑直往機場逼近。上校心裏一沉,用力眨眨眼睛,黑點消失了,天空澄藍,純淨如初。

tbc.

注1:Walter C. Short,美國海軍中将,珍珠港事件後被撤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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