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巨大的航空母艦緩緩滑出基地港,駛向公海。棕色頭發的少尉微微眯起眼睛,透過舷窗望着在十一月初仍然翠綠的瓦胡島。天空還沒有亮透,一層稀薄的灰白色霧氣籠罩着那些親密地擠在一起的戰列艦和驅逐艦。最後一批熱帶蘭花開得正盛,沿着海岸一圈模糊疏落的紫紅。

這是戴恩·諾裏斯最後一次看見如此美麗的珍珠港。

——

1941年11月5日,日本特使來栖飛抵華盛頓,參加實際已經陷入僵局的日美談判。雙方都焦躁不安,來來回回地争論那些根本不可能妥協的條款。11月27日早上的會談裏,國務卿赫爾無數次逮到兩個日本代表交頭接耳嗤嗤傻笑,因而大為光火,報告總統說日本人“毫無談判的誠意”。一份通告迅速發了下去,告知各個軍事基地的高層們“談判随時有破裂的可能”。兩天之後,情報部門在監聽日本大使館的電話時截獲了一段更加不祥的對話,第二份命令又馬上出現在高級軍官們的收件筐裏:“預料有颠覆活動。”

夏威夷的肖特中将和金梅爾上将自然也得到類似的警告,他們認定,所謂的“颠覆活動”,應該是當地日本僑民的叛亂。12月6日,經過某種外人無法理解的深思熟慮,這兩位尊敬的軍官決定把所有的殲擊機和轟炸機從防空掩體裏移出,一架一架地擺在機場中央,就像等待晾曬的蘑菇。此舉增加了陸軍航空隊的工作量,作為對超時工作的獎勵,弗朗西斯·康奈爾中士決定給自己買幾杯調了青檸汁的伏特加。半夜裏他因為口渴而醒來,赫然發現自己睡在後勤倉庫裏,被好幾個降落傘包壓在下面。雖然這位飛行員賭咒發誓說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跑到那裏去的,但仍然被拎進麥格雷上校的辦公室裏,結結實實地挨了兩個小時的訓話。康奈爾中士忘記了絕大部分的對話,酒精和睡意把他的腦子攪拌成一團內容不明的混合物,他只記得自己在亂糟糟的單人床上醒來,感覺到整棟房子都在搖晃,好像一艘遇上暗流的平底船。

弗朗西斯·康奈爾中士的第一反應是,昨晚真不應該喝那麽多的酒,以至于到現在還頭暈耳鳴。但當他搔了搔頭,睡意朦胧地望向窗外的時候,恰好看見倉房和船塢在在第一波轟炸裏變成一團團巨大的火球。戰列艦冒出濃煙,好像許多根殘缺的、燒焦了的手指,顫抖着指向天空。零式殲擊機機翼上的旭日徽記在夏威夷的太陽下不祥地閃着光。

弗蘭克呆呆地張大了嘴,差點從床上滾下來。他抓起一件皺巴巴的襯衫披上,把熟睡的室友拖了起來,用力拍打着他的臉頰,“起來!你這狗娘養的!”

中士打開了門,一顆燃燒彈擊穿了松木屋頂,落進走廊裏,火焰瘋狂地蔓延開來。他高聲罵了一句,踹上門,掄起椅子砸碎了窗戶,拉着還沒來得及穿上衣的西班牙裔逃了出去。他們落在灌木叢裏,差點被帶刺的枝條戳瞎眼睛。機槍掃射下來,泥土飛濺,兩個大兵狼狽地滾進架空的涼臺下面躲避。木制營房幾乎全部被大火吞沒,燃燒的木塊和熱灰不時滾落,砸在他們的頭和肩膀上。他們趴在潮濕的泥地上面面相觑,都被這突如其來的災難弄懵了。

“防空掩體!”弗蘭克貼在費爾南多耳邊喊道,好蓋過震耳欲聾的爆炸聲,“要是我們不跑過去就死定了!”一蓬熱灰落到他頭上,他像只大型犬一樣甩了甩腦袋。

“要是我們現在跑出去也一樣死定了!”費爾南多吼了回去,“我覺得——”

一枚炸彈在不遠處爆炸,地面像瘧疾發作一樣抖起來,可怕的聲浪淹沒了一切。他們雙手抱頭趴伏着,等待着一陣震動過去。支撐涼臺的木柱危險地呻吟了一聲,緩緩向前傾倒。他們大叫了一聲,在紛紛下落的着火的碎屑裏逃了出去,往基地港的方向狂奔,祈禱能在日本人發現他們之前沖進掩體裏。

瓦胡島的天空從來沒這麽令人恐懼過,蝗蟲般的戰鬥機群丢下密密麻麻的炸彈。滿地都是瓦礫和屍體。弗蘭克跨過一個被機槍子彈射穿了腦袋的倒黴鬼,鑽進沙堡裏,劇烈地幹嘔起來。

“不錯的反應,我剛才也差不多。”海因裏希·福斯特邁耶從幾個沙包後面探出頭來,冷冷地評論道,中尉看起來就像被綁在軍用卡車上拖行了兩公裏,滿臉的沙土,頭發裏結着血塊。他踢了高射炮管一腳,“空的!負責裝備的廢物忘了給它填上彈藥!”

“我需要一架P40。”弗蘭克擦了擦嘴角。

“真巧,我也是。”中尉咳嗽了幾聲,吐掉一口帶血的唾沫,“可惜殲擊機全在機場上,現在估計全都毀了。不過機庫裏還有五六架教練機和‘眼鏡蛇’,好像是因為輸油管問題留下檢修的,”他聳了聳肩,“反正飛得起來。”

“聽起來真簡單。”費爾南多哼了一聲,“我們只不過是要在沒有掩護的情況下穿過日本鬼的炮火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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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因裏希斜睨了他一眼,“沒有人強迫你去,二等兵瓊斯。”

遲到的防空警報終于拉響,凄厲刺耳。稀疏的炮聲從幾個沙堡裏傳出來。費爾南多冒險把頭探出去,又趕緊縮了回來。離他們最近的一個倉庫爆炸了,熱浪滾滾湧來,一塊熏黑了的鍍鋅鐵皮重重地砸了下來,夾帶着暴雨一般的碎玻璃。“見鬼!”弗蘭克罵道,擡手護住腦袋。他的耳朵嗡嗡作響,仿佛被浸泡在某種粘稠的液體裏。費爾南多和海因裏希在比手劃腳地争論着什麽,他一個詞也聽不見,整個世界奇異地沉寂下來,只剩下耀眼的火球一個接一個膨脹、炸裂,猶如綻放在屍骸上的玫瑰。

費爾南多用力捶了他一下,沖他喊叫了一句什麽,彎腰鑽了出去。金發的中尉緊跟在後面。弗蘭克深吸了口氣,抹了抹臉,跑了出去。

耳邊仍然是一片詭谲而含糊的嗡鳴聲,他們在燃燒的塔樓和松木營房之間穿行,好像三個誤闖地獄的凡人。一架三菱G4M1發現了他們,在背後窮追不舍,7.7mm回旋機槍一刻不停地嚎叫着,試圖把他們打成篩子。弗蘭克覺得自己是在踩着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屍體逃命,他不敢低頭去看,害怕會發現一張熟悉的臉。不知哪裏的機槍響了起來,三菱被迫重新拉升,尋找新的目标去了。海因裏希沖瞭望塔頂揮了揮手,傑克·“俄克佬”·格林希爾在塔頂探出頭來,揮舞着他的機槍。幾乎是下一秒,那架三菱G4M1掉頭飛了回來,丢下一枚250公斤的炸彈,瞭望塔像一棵巨樹那樣倒了下來,消失在一片火海裏。

“格林希爾——!”海因裏希尖叫起來,費爾南多一把攥緊了中尉的手腕,拽着他往機庫跑,“別管了!快跑!”

三菱俯沖下來,機槍子彈傾瀉而下,追逐這三個美軍士兵。他們在瓦礫和屍骸裏沒命地狂奔,一頭沖進機庫維修間裏。G4M1猛然爬升,悻悻地盤旋了兩圈,總算放棄了這個目标,轉往東南方。

“費爾南多,”海因裏希吃力地喘息着,一字一句地命令道,“把那些亂七八糟的無線電搞好,我需要知道每一架飛得起來的P40上發生了什麽事。現在我要找一架——”

“你以前開過殲擊機嗎?”弗蘭克問,抓住中尉的肩膀,把人扳過來,“我告訴你,這些小東西和你習慣的CW-20差得遠了。”

“我看得出來。”海因裏希掙脫了,跳進旁邊一架P38裏,關上了座艙蓋,飛機緩緩滑出了維修間。弗蘭克跑過兩架被開膛破肚的教練機,爬進一架P40裏,發動了引擎。他的聽覺遲緩地開始複蘇,隆隆的炮火聲此起彼伏,好像拍打懸崖的海潮。他用力一推操縱杆,P40在維修間旁邊的臨時跑道上滑行起來,越來越快,空氣在機翼下呼嘯作響。

“飛起來!他媽的給我飛起來!”他吼叫着,炸彈落在旁邊的跑道上,把那些臨時鋪設的、帶孔洞的鐵板整塊整塊地掀了起來,P40劇烈地颠簸着,終于在跑道盡頭勉強爬升,沖進珍珠港此刻兇險的天空中。

“往基地港飛!把那些狗娘養的轟到海裏去!”中士抓起無線電對講器,對着那片噪音大吼,“聽見我的話了嗎?都他媽的給我回句話!”

“想不聽見也不行,中士。”海因裏希的聲音冒了出來,“我在你的三點鐘位置,聽候差遣,完畢。”

“陸軍航,航空隊,斯蒂芬?帕森斯二等兵。”恐懼令鼬鼠斯蒂芬的每個詞語都在發抖,“準,準備跟上你,弗蘭基。”

“盡量爬升!從上面壓下去,別跟日本鬼正面對打!”弗蘭克停下來喘了口氣,胸腔裏好像擱了塊兩百磅的鐵礦石,他本能地摸索了一下,但這架P40的氧氣罩在檢修的時候被拆掉了,“要是被咬住了,就左右搖晃,別像只火雞那樣愣着不動!”

一架零式猝不及防地從左側雲層裏閃出來,機炮旋轉着吐出火光,P40的一塊導風板被掀了起來,整架飛機猛地一顫,在紊亂的氣流裏颠動着。“該死!”弗蘭克惡狠狠地罵道,用力一拉操縱杆,P40陡直竄向高空,劃出一個危險的弧度,翻到零式上方開火,那架過分輕巧的日本殲擊機在三千多米高空爆炸,燃燒着的碎屑和零件紛紛揚揚地墜向遙遠的地面。耳機裏傳來一片混亂的歡呼聲。又有兩架美軍戰機在燃燒彈的圍攻下艱難地起飛,加入了他們的小編隊。

“陸軍航空隊,約翰·沃倫二等兵報到,長官。”

“陸軍航空隊,肖恩·沃倫二等兵報到,長官。”雙胞胎幾乎同時發話。

“歡迎參加獵松雞游戲,”弗蘭克吹了聲口哨,撥轉舵杆,修正了P40的航向,徑直往基地港上空密密麻麻的敵機群沖去。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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