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戴恩·諾裏斯試圖寫出一封像樣的信來。可是信的擡頭已經難住了他。“親愛的媽媽”被劃去,補上一行“親愛的母親”,随即又被塗去,代之以平板蒼白的“母親”。棕色頭發的少尉嘆了口氣,幹脆把信紙揉成一團,遠遠地扔到牆角。

他漫無目的地盯着此刻空無一人的6號停機坪看了一會,又抽出一張信紙,寫上“親愛的母親”,然後瞪着餘下的空白發呆。他本來打算寫“我很好,請別為我擔心。”但這句話聽起來突然變得幹澀又虛假。“我相信我會很快回來”?援助任務并不是帶着雞肉沙拉三文治去郊游,沒有什麽比“回家”更具有不确定性的事了。少尉的鋼筆筆尖輕輕點着桌面,然後猶猶豫豫地移到右下角,寫了一句“愛你們的,戴恩”。

那個愛字孤零零地擺在大片空白之中,顯得那麽突兀而刺眼,像一束落滿灰塵的假花。

——

飛機向第一個山崗俯沖。

藍眼睛的準尉留意着氣壓表,在指針跳到某一個刻度的時候重新拉升。他的投彈手已經松開支架,把一枚一百公斤的炸彈推了下去。那幢灰蒙蒙的古舊建築裏炸出一團橙紅色的火光,好像某種形态詭谲的花。弗蘭克移開了目光,突然很想就這麽掉頭飛回南安普頓。他開始沒來由地厭惡這個任務,厭惡那些此起彼伏的爆炸聲和致命的火光。他深吸了口氣,把亂七八糟的思緒全部壓回去。

然後一個聲音從無線電微弱的噪音裏浮了出來,讓他一下子全身發冷。

“發現敵機,注意三點鐘位置,準備迎戰,完畢。”

副機長低低罵了一句髒話,弗蘭克吞咽了一下,望向右前方,覺得自己的動作就像在水底一樣遲緩。一群不祥的黑點出現在本來澄澈無雲的天空裏,真真切切的“一群”。去他的“迎戰”,我們應該跑,他很想沖所有人大喊大叫,但只是咬了咬牙,拉高飛機,穿過稀疏的火力網,希望能占據有限的一點主動權。冷汗讓他的手心滑溜溜的,幾乎抓不穩操縱杆,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那些氣勢洶洶的德國殲擊機會像豺狼一樣把他們團團包圍起來,然後像獵鹌鹑一樣把這可憐的一小隊英國空軍統統打落。

不,我不會死。

流彈擦過了機艙壁,沒能打穿鐵板,卻擦刮出刺耳的聲音。一架漆成黑色的Fw-190盯上了他,窮追不舍。他吃力地躲避着,天空和大地瘋狂地旋轉起來,像個巨大的萬花筒。他猛地一推操縱杆,飛機近乎垂直地往下墜去,然後以一個陡峭的角度重新爬升,從下面瞄準對方的引擎。這一向是他最喜歡的招數。爆炸的煙雲還沒有散去,又有兩架殲擊機圍截上來,好幾架機槍同時開火。弗蘭克高聲罵了一句,這是架轟炸機,高空性能并不好,他只能左右閃避,祈禱引擎不會被打中。

一定有一個方法能逃出去的,他告訴自己,逃出去,活着,回去。

回家。

他最後聽見玻璃的碎裂聲,伴随着幾聲驚恐的喊叫,聽起來模糊又遙遠,好像隔了一堵厚實的磚牆。斑駁的大地忽然向他撲來,他又飛了起來,在安東尼舅舅租來的那架紅色雙座單螺旋槳小飛機裏,俯視着新奧爾良鄉下的夏季巡回游樂場,它看起來就像一灘色彩缤紛的顏料,傾灑在田地邊緣。天色漸暗,他們盤旋着往下降,準備回家。他看見有人在門廊上笑着向他揮手,即使隔了那麽遠,弗蘭克還是認出了那雙溫柔的棕色眼睛。

于是他也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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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又下起雨來,伴随着遠處隐隐的雷聲。

戴恩在機庫裏來來回回地踱步,覺得自己已經提前把一輩子的焦慮在今天用光了。轟炸機隊已經離開了将近九個小時。沒有任何消息。他不敢猜測發生了什麽。少尉在一個木箱上坐下來,盯着灰蒙蒙的天空,很快又忍不住站起來,重新開始繞圈子。

一種低沉的嗡嗡聲響了起來。戴恩猛地擡起頭,飛快地跑到機庫門口,擡頭往上看。飛機引擎的轟鳴聲逐漸壓過了沙沙的雨聲。地勤們冒雨跑了出去,紅藍兩色的旗子夾在腋下,準備引導飛機降落。到處都是喊叫和下指令的聲音。少尉用力抓着門框,忽然間喉幹舌燥,好像吞下了一把沙子。

第一架轟炸機放下了起落架,平穩觸地。然後是第二架,第三架,第四架。

只有四架。

一陣不安的議論像水波一樣一圈圈擴散開來。地勤們不時地擡頭往上看,似乎希冀着剩下的十六架飛機會在下一秒同時出現似的。但翻滾的灰色雲層間只有鞭子一般的大雨和間歇的閃電。戴恩松開了門框,往前邁了一步。雨水濺到了臉上,少尉眨眨眼,他認出了弗蘭克的飛機,座艙蓋碎了一大片,但至少還完整地停在那裏。他向停機坪跑去,滂沱大雨迅速把他淋得透濕。一種混雜着釋然的狂喜湧上喉嚨,幾乎讓他哽咽。

他首先看到了“便士”尼克,弗蘭克的副機長。年輕人看見了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點什麽,但只是扭過頭去,向機艙裏的什麽人打了個手勢。他的心沉了下去,剛才一瞬間的喜悅像陽光下的霧氣一樣消失殆盡。兩個士兵擡着一副簡易擔架走出機艙,把擔架放在雨水橫流的跑道上。

戴恩動作遲緩地往前走了兩步,覺得自己像是在一個可怕的夢境裏掙紮。他聽見自己刺耳的呼吸聲,雨水毫不留情地澆在他身上,寒徹骨随。

弗蘭克。

他動了動嘴唇,卻沒能發出一個音節。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了句什麽。他聽不清,也不想聽。他在擔架旁邊跪下來,伸手撩開散落在屍體臉上的一縷染血的暗金色頭發。弗朗西斯·康奈爾緊閉着眼睛,雨水化開了凝固的血塊,一道淡紅的水流淌過他慘白的臉頰。他看起來奇異地平靜,死亡已經仁慈地抹去了所有的痛苦。

“……機槍子彈擊穿了座艙蓋,打中了他。”尼克疲憊的聲音穿過雨幕,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我很抱歉。”

他說不出話來,只能麻木地點點頭。一切似乎都不重要了,一切都退去了,只剩下綿密不斷的銀灰色雨絲,他握着他冰冷的手,等待着,等待淹沒世界的洪水,那些寂靜的、悲哀的,深沉的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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