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随軍神父愛德華?卡梅隆記得那天是1943年7月4日,離戰争結束還有兩年多。

那天下着大雨,在他的印象裏,那個小小的空軍基地無時無刻不被雨雲籠罩着,牆根處都長出了青黑色的黴。他在簡陋的小禮拜堂門口徘徊了好一會,還是撐起傘,走進了滂沱大雨裏。小路被淋得泥濘一片,踩上去就像一大塊腐爛的乳酪。牧師皺起眉,他的黑色法衣下擺已經濺滿了泥點,如果不是那天上午要主持一場葬禮,他是決不願意穿這套麻煩的神職人員服裝的。卡梅隆艱難地繞過禮拜堂的東側,推開一扇形同虛設的籬笆門,走進墓地裏。它很小,大約八步就能走到盡頭,這裏的泥漿更深,簡直像個小型的沼澤。牧師疲憊地嘆了口氣,跨過了最後一個水窪。

“下午好,諾裏斯少尉。”

對方瞥了他一眼,又移開了目光,盯着面前的十字架看,上面還沒來得及刻上名字,只是簡單地纏了一面星條旗,和戴恩一樣被雨水淋透了,有氣無力地垂挂着。牧師把傘移到那個年輕軍官頭上,但後者搖搖頭,躲開了。

“不,謝謝。”他說,聲音幾乎被密集的雨聲淹沒,“我很好。”

不,你看起來很糟糕。卡梅隆本想這麽指出,卻沒有開口。“我很抱歉。”他簡單地說,“本來應該把他送回美國的,但一時之間安排不了。”

棕色眼睛的年輕人似乎是笑了笑,雨水從他濕透的發梢滴落下來,“我想他也不介意。”

卡梅隆盯着他的側臉看了很久,諾裏斯少尉看起來有點不對勁,但他一時想不出究竟是哪裏出了差錯。牧師把重心從右腳換到左腳,清了清嗓子,“或許,我是說或許,有一件事是我能安排的。”

戴恩轉過頭來,略微驚訝地看着他。卡梅隆幾乎是立即就後悔了,可還是把自己的打算誠實地說了出來:“假如你确實,我是說,假設你希望近期回國,我大概可以給駐軍司令寫一份報告,說明你的——請別介意——精神狀态不佳。你或許可以回到國內服役,如果這樣會讓你感覺舒服些的話。”他停頓了一下,又匆忙補充了一句,“請別誤會,我不是要把你趕出南安普頓,我只是告訴你,有這種可能性,但選擇權在你手上。”

少尉靜靜地看了他很久,才垂下目光,似乎聽到了什麽令人費解的東西,他得花上很長的時間去消化。雨仿佛永無止盡地下着,沉重地打在星條旗上。戴恩機械地擡起手,抹開快要淌進眼睛裏的細小水流,“謝謝你,神父。”他最終說道,“我想我還是留在這裏比較好。”

是的,也許我早就猜到了這個回答。卡梅隆點點頭,一言不發地轉身離去。他忽然明白不對勁的是什麽了,這個年輕人身上的什麽東西似乎也死去了,和那個金發飛行員一起被埋葬在漆黑的泥土下面。牧師在墓地的籬笆門旁邊停下來,回頭看了一眼。那個棕色眼睛的年輕軍官還站在那裏,凝視着披上星條旗的木十字架,銀灰色的雨幕模糊了這一切,卡梅隆眨眨眼,沿着泥濘的小路回禮拜堂裏去了。

愛德華?卡梅隆記得很清楚,他最後見到戴恩·諾裏斯的那天是1943年7月4日,離戰争結束還有兩年多,令人生厭的暴雨下了很久,連聖壇的基座都開始發黴。就在四天之後,神父被調派到海軍艦船上服役,直到戰争結束。

——

1943年8月,赫爾穆特·福斯特邁耶收到了弗吉尼亞州立大學的錄取通知。“我即将加入大學橄榄球俱樂部。”他在給海因裏希的信裏說,“我很希望你能來看一場橄榄球聯賽,我們很可能在淘汰賽裏碰上紐約大學橄榄球隊。”九月份開學之後,他又陸陸續續給哥哥寫了幾封信,告知新地址,順便也對弗吉尼亞大學橄榄球俱樂部的教練評頭論足。

他一直沒有收到回信。1944年聖誕節,郵差送來了海因裏希·福斯特邁耶的陣亡通知書。赫爾穆特獨自在冰冷的前院裏站了很久,客廳裏的收音機播送着歡快的聖誕頌歌,母親正在烤一個六磅重的巧克力大蛋糕。他凍僵的手指幾乎抓不住那個薄薄的信封。

赫爾穆特默念了一句禱詞。推開門,回到溫暖的客廳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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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5年5月8日,歐洲停火。

南安普頓空軍基地的喇叭播放了丘吉爾在倫敦發表的演講,幾乎沒有人記得他具體說了些什麽,一種狂歡節般的氣氛迅速橫掃了這個小小的軍事據點。這群疲憊肮髒的士兵們在停機坪上,在水泥營房裏,在醫院裏,或者在銷售日用品的小商店裏歡呼起來,到處請人喝上一杯。

戴恩·諾裏斯獨自坐在空蕩蕩的禮拜堂裏。從貼身的衣袋裏抽出那封皺巴巴的信,母親的字跡已經有些難以辨認。但他記得上面的每一個字。喜悅的聲浪隐約從遠處傳來,他折起信,小心地放回衣袋裏,起身到墓地裏去,去向弗朗西斯·康奈爾道別。

他想,現在是時候回家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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