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
第 5 章
沈公子低聲問道:“怎麽不說話了?”
我咽了咽唾沫:“這,這阿斐不會是精魅或者山裏頭的妖怪吧?”
沈公子伸手彈了彈我的額頭,極淡定地道:“嗯,不錯,猜對了。”
我不想知道阿斐是什麽妖怪或者精魅,只是難以接受地道:“那他居然還能當神捕,這也太……沒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嗎?”
沈公子聳聳肩:“除了你我,當然還有宋寺丞知道咯。他阿姊嘛,我也曾好心提醒過,不過她不信。我一個懶人,沒心思幹涉別人的生活,個人自有個人的緣分。”
我眨了眨眼,也許是見我好奇,必定會刨根問底,沈公子直接将原委抖了出來:“一個凡塵女堕入愛河愛上一只不懂事的癡魅,為此搭上性命這也是一樁俗世奇聞。不過宋寺丞那時還小,什麽都不知道,他阿姊死後,一直是由阿斐撫養成人的。”
“說來也怪,癡魅是見不得光的,只能待在深山老林裏飲露餐風,夜間吸收山野靈氣才能得以存活。若是化為人形,那也該是他得道成仙的時候了,竟到了應天城來,還遇上了宋寺丞他阿姊。結果因為身上魅氣太陰,直接将宋寺丞他阿姊給陰死了。”
我啧啧稱奇,插嘴道:“那宋寺丞怎麽還好端端的?”
沈公子搖搖頭:“可能宋寺丞屬陽,克陰,反倒沒什麽事。阿斐呢大約念着宋寺丞還年幼,恐托給別人照顧不周,所以親自養大的。”
“不過宋寺丞一長大了,明事理了,必然覺察到阿斐身上的怪異了——正常人哪會像他那樣數十年都是一個模樣毫無變化。宋寺丞從縣主薄做起,一級級升到正義司坐辦案的大官,這三天兩頭的接觸死人,難免還會與人結怨。阿斐作為他姊夫,恐他遭遇不測,也做了正義司神捕。”
“正義司裏頭的人個頂個的精明,有說他是修道之人,有說他有保顏秘方,阿斐倒是無所畏懼。宋寺丞哪經得住別人說閑話,只怕事情鬧大,明裏暗裏變着法兒要把阿斐從正義司弄走。”
我撇嘴道:“雖然阿斐害死一條人命,但他還算有點良心,将宋寺丞撫養成人。只是宋寺丞已經做了官,他确是該回去了,這麽拖着不走,是有點……”
沈公子笑:“有點什麽?”
“有些不太合适。”我嘆道,“不過站在阿斐的角度來看,可能有了份牽挂吧。你想想啊,二十多年的朝夕相處,跟養個兒子差不多了,忽然就這麽走了,殊途不歸,會很難過吧。”
沈公子定定地望着我:“你也知道會難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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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點頭,又搖搖頭道:“不過你是沒看見宋寺丞的那眼神兒,要是把阿斐換做我,天天這樣熬着吧又不受待見多累啊。”
沈公子淡淡地道:“阿斐是癡魅,修煉成形後只有一縷情思,情思一旦交付給所愛之人——若所愛之人一死,便成了花花草草一般,麻木無情,也不會說話的。”
我一怔,緩了口氣,不願多想阿斐的事,換了個話問道:“那什麽道行高的道長是從羅浮山來的,你呢,是哪座山的?”
沈公子笑道:“我啊,我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我:“……”
沈公子又使了“一步十裏”的法術,帶着我一步踏進了王府。
據沈公子的敘述,王都衛王震出自琅琊王氏,現為王氏宗族的族長。
此人工書善樂,長于舞蹈,原先鎮守襄陽,為郡太守,好結交名士豪庭,據說是個清正廉明的好官。
上月初,王震不知何故自請調回京城,上疏卸職,升為都衛兼明曲閣學士。奉旨改造宮廷樂器期間,走訪樂人,為年底皇室祭祀做準備,偶于寶安街聽了沈公子的一曲幽笛,引為自己,遂常有往來。
此時王府中上下嗷嗷哭聲不絕,管事、護院、仆童、婢女、侍從、佃戶、家丁……上百號人齊齊跪了一地。都聚在堂屋大門外,守着一具焦黑的屍體。
我與沈公子立在廊下,冷眼看那屍體上附着的華貴的錦袍,金絲高履,以及衣者的身量大小,應該是府中的某位年輕郎君。
堂屋門口坐着一個尖下巴的中年婦人,釵光鬓影,脂粉凝香,端的華貴無比,燦然奪目,可惜面相刻薄兇狠。
在她身旁花團錦簇圍着一群塗脂抹粉的青年婦人、八個青年郎君并三個年輕女郎。
中年婦人拿着手帕揩着眼淚,靠在羊皮軟塌上,惱怒非常地呵斥底下跪着的人:“說,到底是誰給小郎君吃的雞蛋。府中菜食房沒有雞蛋嗎,巴巴地跑外頭去買,吃死了靜小郎君,怎麽沒吃死你們這些畜生?”
底下的人兩股戰戰,像是早經歷慣了的,都由着她罵,沒一個敢吱聲的。
中年婦人見沒人應答,臉都氣黃了:“一群廢物,都給我好好跪,一日不說跪一日!”
罵罵咧咧鬧了一回,還是沒一個人挑頭承認,中年婦人幹哭一陣,拔下頭上珠釵氣沖沖又要下去紮人,旁邊青年婦人和年輕女郎連忙聯手抱住。
其中一個青年婦人竭力勸說中年婦人道:“嫂子,天意如此,憑他是誰也阻止不了。細想想,先前嫂子無子,所以郎君給嫂子抱了康兒過來,不想康兒命薄,一病去了。郎君念在兄弟情深,又送了靜兒過來。誰知……誰知靜兒劫數難逃,如今,如今也去了……”
青年婦人說着說着滴下淚來,捂着心口,神思恍惚,像是要暈倒的樣兒,幸好站在她旁邊的女郎眼尖,連忙攙着那婦人道:“阿母,別太傷心了。”
那青年婦人擺擺手,有氣無力地道:“娘怎能不傷心,康兒、靜兒雖然過繼給了你伯母,但都是為娘的親骨肉啊,都是你親兄長啊。這都是命啊。你伯母和為娘,命苦啊!”
一群人嗚嗚咽咽正哭着呢,沈公子忽然彎腰摸着那具焦黑的屍體說:“這死的并非是靜小郎君。”
衆人一聽,詫異之極,都聚攏過來。
青年婦人問沈公子:“不是靜兒,怎麽回事?不是靜兒,那這屍體是誰的?”
沈公子面容冷靜地翻過那具屍體的後背,撚着手指道:“這應當是靜小郎君身邊的書童假扮的。至于靜小郎君身在何處,在下推測,應當是為了逃避去族中學堂進學,和朋友偷溜出府出城去城外參加一年一度的廟會了吧。”
王府上下頓時一片歡然。
青年婦人趕忙吩咐下人出去尋找,一面喜不自勝地握着帕子雙手合十念佛道:“不是靜兒就好,不是就好。”
“既然不是靜兒,這屍體還擺這作甚,還不趕緊擡出去丢了。”中年婦人厲聲呵斥着家裏的奴仆。一回頭,又笑眯眯地望着沈公子說,“多謝沈公子,回頭靜兒找着了,必定重重地謝您。”
沈公子笑了笑,簡單推辭幾句後,便退出了王府。随後帶着我用“一步十裏”追上了王府下人馱運屍體的馬車,花了二十個銅板買下了那個書童的屍體,順道又花了七個銅板買了一張破竹席和一棵酸棗樹。
竹席裹着屍體安葬在城郊的一處荒山上,酸棗樹孤零零地種在墳邊上,遠遠看着凄清得很,但好歹也比抛屍野外遭野狼狗啃食好很多。
經此一事,我屬實覺得沈公子是個良善的人,下山的時候看他的目光沒藏住熾熱了些,沈公子回了我一個白眼,問道:“看我作甚?”
我笑着拱手說:“我只是覺得沈公子您是個大善人,忍不住多看兩眼。”
沈公子呵呵笑了兩聲,說:“善人?你太擡舉我了。”
之後沒過幾天,王府的王靜小郎君找着了,原是與朋友出城游玩去了。聽說陪伴自己的書童代替自己嘗東西被毒死了,大哭不已,找他老子娘問書童的安葬之地,要去祭奠。他老子娘不許,關他在家裏讀書。
王靜拗不過,老實了兩天,第三天半夜裏又逃了出來,跑來青月舍找沈公子,甩手就是一百兩銀子,請求沈公子幫他找那個書童的墳墓。
“好說好說,讓我算一算。”沈公子掐着手指,擱那裝模作樣地算了一炷香時間,指了指城南,說,“出南城往北十裏,有座荒山,往荒山小徑步行半個時辰,找到一棵酸棗樹,他就葬在那棵酸棗樹旁邊。”
我果然太“擡舉”他了,花二十七個銅板毫不費勁地換了一百兩銀子,簡直是穩賺不賠的買賣。
販賣毒雞蛋的夫妻最終還是沒有找到,不過死了的人死了而已,活着的人繼續活着,漸漸人們将這事給淡忘了,應天城又恢複了一派安寧與祥和。
某日,我買菜回店鋪的路上,從東陽街算命的老瞎子那裏打聽到,沈公子似乎是孤身一人,沒有親戚,沒有成婚,待在這應天城已經很多年了。
我還發現,沈公子每天除了吃飯睡覺看書,幾乎閉門不出,整日守着這間青月舍。
他告訴我說,他可以為任何前來鋪子求教的人解憂,無論是讓死者重返陽間,還是為皇家出謀劃策,甚至是為凡人指路修道成仙,他都無所不能……簡直是明察古今的神明。
不過,他卻獨獨不知道我從哪裏來,我原本姓甚名誰,沒辦法為我找到我的家人。
作為他開店多年的恥辱,作為他踩傷我的補償,沈公子勉為其難地答應增添一副碗箸,讓我在他店裏混吃混喝一段日子。
于是我順理成章成為青月舍裏的夥計,掃掃院子,擦擦地板,偶爾陪他下下棋——都是一些日常的瑣碎小事,每到月底,還能領些工錢買零嘴吃,令我很是滿意。
日子過得閑極無聊,一晃六七個月過去了,和大多數店小二一樣,為了在沈公子面前表現出我很忙的樣子,我不得不每天晨起三把臉。
捧起冰涼的井水嘩啦啦地往臉上傾倒的時候,說實話,我的內心是排斥的。
可是,看到沈公子每天都認認真真地站在一邊監督我的日常工作,我只好把痛苦掩埋,将快樂從嘴邊無聲地爆發出來。
“舒兒,你還是別笑了,不好看,難怪生前娶不到新娘子。”
沒想到沈公子某日看完我洗臉,遞給我一張四四方方的雪絲手絹,如是說。
“你可別胡說,我問過東陽街上算命的老瞎子了,他說我年不過十五歲,沒成親也是常事。”
“不過十五歲,他說的你就信。”
“不管怎麽說,我是不可能那麽早就、就成親的……”我低下頭,搓着無處安放的手說。
“在這大明王朝,十五歲成親乃是常事。指腹為婚的,青梅竹馬的,從小養童妻的,更有甚者,年少夭折後,活人跟死人冥婚的……”
沈公子說着說着,笑意深深地盯着我藏在桌下的手,像看着一只架在火堆上滋滋冒油的豬蹄子:“舒兒,聽我此言,是否激起你回憶出一筆桃花債了?”
我抖抖肩膀,回以一臉糞樣:“先生,你其實可以考慮改改你的店名,就叫評書齋吧,簡單又貼切。”
沈公子支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看着我:“為甚要改,青月舍這四字,我親手書的,親手挂上去的牌匾,不挺好的麽。”
我茫然無措地捂住自己的雙眼,長嘆一聲,估摸着這一系列動作已經表現出一種念天地之悠悠,獨怆然而涕下的悲傷後,我說:
“可我的眼睛還是看不清三尺以外的東西。我想,我此前大約是得了麻疹或者其他病吧。如果你說書,我拜你為師學說書演唱,那麽有一天我眼睛瞎了,我還可以借此混口飯吃,不至于沿街行乞。”
一口氣說完這些話,我虛上加虛地從指縫裏窺了他一眼。
他将桌上的半盞茶舉到唇邊抿了一小口,拂袖起身離去,頗為無奈的撇下一句話:“原來是為了你自己啊,我道你良心發現,打算用下半生來報答我近日收留你的恩德呢,看來是我想多了。”
我噎了噎,難道是我表達的不夠委婉明白,我的本意是我雖然傷好了但我無處可去我想留在店內打雜啊喂!
不過這句話還沒出口,我才猛然發現鋪子變了個樣,四面的牆壁在不斷往上拔高,像是通天的樓層一般,地面變得寬闊無比,薄霧袅繞,如置雲端。
正對面的兩扇門和青竹簾子不見了,正在一層層鋪設出數道蜿蜒曲折的樓梯,樓中央那猶如大鐘般粗大的圓柱上,忽地結起了一串串五顏六色的燈籠,樓頂悠悠地往下垂下千百來條碧玉色的緞帶,空中如飛燕般不斷地飄舞着晶瑩剔透的白色小蝶。
我正在詫異間,又聽見沈公子打了個響指。轉眼間,他的身側冒出來兩個紮着丸子頭的女孩兒,巧笑嫣兮,白皙的雙手托着一柄玉如意從我身旁走過,又像是沒看見我似的,袅袅娜娜地走到店門口去開門。
那門此刻比尋常大了五倍不止,就仿佛塵封了上百年的古寺殿門一般,推開的時候簌簌地往下落灰塵。
門一打開,我才看見門外積雪數尺,不少衣着奇怪的人肩頭帶雪,喜笑顏開地簇擁着一個眉目俊朗的青衣男子走了進來。
他們像是早就約好了一樣,各自找了心儀的位置坐下。待那兩個女孩兒端上不知從哪準備好的瓜果點心,醇香果酒,那些人便開始聊起了天。偶爾還沖沈公子笑了笑,互相敬酒什麽的,熱絡得就像一家人。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熱鬧吓的說不出話來。
“舒兒,發什麽愣?還不快招待客人。”沈公子站在櫃臺前噼裏啪啦地撥着算盤,笑着看了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