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
第 6 章
我接過一個女孩兒遞給我的果盤,看着盤中鮮豔欲滴的櫻桃和紅的發紫的梅子,口水都快溢出來了。
幸而我定力十足,咬牙切齒戰勝了心中的惡魔,完好無損地将果盤端上離我最近的一張桌。
“沈公子,您這店裏什麽時候招了個活人夥計了,看起來怪面生的。”客座中央,那個舉止優雅的青衣男子漫不經心地斟着茶,一雙好似暗夜白虎一樣的眼睛幽幽地望向了我。
“活人,你哪只眼睛看見他是活人了,不過是一只水鬼罷了。”沈公子突然放下算盤,走到我身旁,伸出手指刮了刮我的鼻子,笑着将我牽引到了那青衣人面前。
一時間,引得不少人将目光投向了我。
我下意識地以袖遮面,果然,我眼睛又開始犯疼了,被這些仿佛刀一樣的目光刺得睜不開眼。
“嘿,可別說,還真是水鬼啊,想是我眼花,看錯了。不過,他這張小臉,長得還挺像一個人!”又一個肩背箭囊的紅衣男子快言快語接話道,“是了,我想起來了,像鎮北将軍艾南英。”
“我看着不大像,倒是他這身舊衣裳,瞧着有點像繪影師辭公子的着裝。”
“哎,別提了。倘若繪影師一脈尚在人間,咱們何至于附身于人,哎,真是命運捉弄人啊。”那青衣男子白虎一般的眼睛湊近了,在我身上睃一番,便搖搖頭嘆了口氣轉過了頭去。
我正想問沈公子這怎麽回事,那紅衣男子又插嘴道:“遷子,你也太性急了些。要我說,你若真心想附身凡人逍遙快活,還是換那些個身高體壯的吧。”
名喚遷子的青衣男子不解地轉過頭:“我覺得他就很好,你不是說他長得像少将軍艾南英嗎,為何要換?”
紅衣男子開了一壇酒,咕咚咕咚灌了一口,用袖子揩了揩嘴角,笑道:“像是像,不過就他這樣的小身板,你附身不到三日,沒有法術傍身,若是遇到麻煩,必定會被人亂棍打死。”
客座中,不少人笑了出來,目光在我和那個名喚“遷子”的青衣男中間交疊,弄得我雲裏霧裏,猜不透衆人笑些什麽。
一個滿臉黑斑的老道士道:“想來是因為這位夥計的皮囊生得有幾分俊俏,入了遷子小郎君的眼吧。像遷子小郎君這樣精致的人,能尋到心儀的皮囊還真是不容易啊。哪像我等,能附身就行,對附身者要求一向不高。”
角落裏,一個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子不假思索地說道:“有道是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諸位說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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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座的人不約而同地笑了出來,有嘲笑的,有不屑一顧的,有純屬附和為樂的,笑的那遷子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爾等也忒刻薄了些。”忽然一聲劇烈的咳嗽打破氛圍,我尋着聲音望去,見是一個杵着拐棍的滿頭白發的阿婆。
她佝偻着背,顫顫巍巍地走到遷子身邊,拐杖上挂着的拳頭大小骷髅頭不時地在她眼前晃來晃去。
“夢婆婆,随他們怎麽說吧。”遷子說完,低下頭剝石榴皮,默不作聲了。
那夢婆婆并不同意,她十分生氣地瞅着剛才嘲笑遷子的一群人,大聲斥責道:“忘川十一載,渴飲孟婆湯。要不是遷子當初少年心性,執念太深,不願轉世為人,為爾等喝下那一碗又一碗的孟婆湯,替爾等受那陰陽司衆無常鬼鈎斷雙腿、銅管刺穿喉嚨之苦。爾等無甚修為的妖魔鬼怪,還能年年除夕前如此怡然自得地來這人間附身為人,探望親朋?”
一席話,怼得在座所有人啞口無言,默默閉嘴。
而我,不由得多看了兩眼那個叫遷子的俊美男子。
他在吃櫻桃,蹙着眉頭,一雙狹長的虎眼先是暗下去變成青色,忽而又變得和他手裏的櫻桃一樣殷紅,紅得仿佛要滴出血來。
我看着他,不知怎的眼睛有些發酸。
“發什麽呆呢?舒兒。”沈公子打着算盤走到我身旁,伸腳踢了踢了我腳後跟。
我瞪了他一眼,轉身走開了。
等我抱着酒壇子氣喘籲籲地再回來時,卻發現大家都圍着遷子坐到了一起,夢婆婆接過我手裏的酒壇子放在桌上。
“既然大家一致贊成幫遷子附身為人,報仇雪恨,那麽就到這裏交錢吧。不管出多少錢,權且表達個意思。”說着,夢婆婆從懷裏掏出一個皺巴巴的灰色帕子,顫抖着手從帕子裏拿出那唯一一顆明晃晃的金子,率先放到了盤子裏。
“夢婆婆,這怎麽可以。”遷子正待上前阻止,夢婆婆卻又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我望着盤子裏的金子像無底滴漏裏的沙一樣越積越多,茫然地望着沈公子,猜不透他們在做什麽。
“這麽多,夠了吧。”夢婆婆小心地端起桌上的盤子,恭恭敬敬地呈給沈公子。
沈公子看也沒看盤子,撥着算盤,搖搖頭。所有人都愣住了。
“想當年,繪影師辭公子都沒收這麽多報酬呢。”
“說什麽當年,當年的辭公子哪裏知道自己的徒弟沈公子是這樣無情無義的。”。
“哎哎,不是十兩金子就可以附身為人的嗎,難道今年漲價了?”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子憤憤不平地沖上前來,看那陣勢,恨不得将沈公子大卸八塊,燒成浮粉。
然,他決計不敢輕舉妄動。因為其他希望附身為人的“人”的希望都寄托在沈公子身上。
他們都只敢瞪着沈公子,粗聲惡氣的說些氣話,不敢妄動他一根手指。
“諸位稍安勿躁,不是說錢多錢少的問題。”沈公子不慌不忙的将一盤子金子毫不猶豫地倒進他的袖子。
一番長籲短嘆後,衆人又坐下來。沈公子平心靜氣地喝了一杯茶,解釋道:“只是這中間有個難處……”
“有何難處?”衆人齊齊開口問道。
沈公子咳了一聲,扯道:“魂為陽,魄為陰。魂欲人生,魄欲人亡。似遷子這等無魂無魄的,縱使有人可附。可除夕将近,百鬼夜行,日月歸于混沌。他必定也會被黑白無常勾走,屆時一身兩命,實在不值。”
“不值?不值你還收我們的銀子。”紅衣男子按捺不住說了出來。
唯有夢婆婆靜靜地聽沈公子說完,思忖片刻,問道:“這可怪了,我等皆有陰魄或是陰魂行走陰陽兩界,可在附身後與凡人無異,為何遷子卻沒有?”
沈公子嘆了口氣,道:“要麽世間根本沒有他這個人,要麽,他曾被人為息魄散魂所致。”
“何謂息魄散魂?”衆人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只有罪大惡極之人,分屍焚燒後,毀掉一切與之有關的物與人;以人血飼惡鬼化其陰魄,可咒其永世不得超生,此道謂之息魄散魂。”沈公子側目看了一眼偷酒喝的我,微微笑着說道。
“所以,遷子,不是你不願轉世為人,而是你你根本不能……”夢婆婆淚眼婆娑地望着埋頭喝酒吃櫻桃的遷子,欲言又止。
“夢婆婆,對不起……”遷子咬唇低下頭,連連道歉。
“不用說那麽多廢話。沈公子,金子都進你口袋了,你肯定有辦法。”面容驕奢的紅衣男子鳳眸一挑,話中有話地道。
這話倒是點醒了衆人,大家目光一致望向了沈公子,擺出了一副“我們這麽多人你肯定幹不過我們”的架勢。
沈公子咽着一口茶,嗆了一聲:“好說好說。”
我不禁偷笑一聲。
而沈公子最終想出來的法子卻是得到了衆人的一致贊成。
“既然遷子是死于火,水克火。只需找個五行屬水的水型人,秉天之水氣,靈魂至純者,必然會事半功倍。”說話間,夢婆婆一雙黑漆漆的眼睛直勾勾望向我。
“我看這孩子就不錯,雖然是只鬼,但好歹靈氣高,能凝聚出肉身。”夢婆婆伸出一只骨瘦如柴、長了黑色指甲的手摸了摸我的頭,嘴角的笑意更深。
“……”我心跳一滞,被她詭異的笑意驚得脊背一陣寒涼。
“不,我不同意……”剩下的話卡在我的喉嚨裏,我握着酒盅擡起頭,看見沈公子嗤笑一聲,指尖一劃,一條無形的符咒封住了我的嘴巴。
酒盅從指尖掉落在地,我抿着唇,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對上他一臉得意的笑容,一種被出賣的感覺油然而生。
他明知道我是人,是活生生的人。
為了他袖中的金子,他可以如此輕而易舉地答應這群人。
不,他們不是人!
他們是妖魔鬼怪,一群趁除夕将近,百鬼夜行,日月歸于混沌之際,附身為人,為所欲為地在人間行走的怪物!
“既然水鬼有現成的,那就立刻舉行附身儀式吧。”紅衣男子催促道。
“就是就是,每年都是遷子看着我們附身為人探親朋好友,他自己卻從來都是坐在鋪子裏下棋等我們回來。這一次,就讓我們先送他吧。”角落裏,一個少年郎搶着開口道。
“說得也是。”其他衆妖魔鬼怪齊齊點頭,臉上的表情興奮異常。
而我,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我一動不動的任由兩個鬼面男子擡到了一張寬大的桌子上,桌子兩邊挂了朱紅的紗帳。
而遷子和沈公子,一青一白,就直直地站在我身旁。
帷幕外,衆妖魔鬼怪合掌祈禱着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