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章
第 9 章
遷子目不斜視地盯緊了溫如意的眼睛,只覺得這個溫如意好像和之前在鐵匠鋪裏看見的不是同一個人。
“跪着做什麽呢,你看,衣裳髒了吧。”溫如意一臉溫和地扶起遷子,憤慨道,“你不用擔心,這些都是大奸大惡十惡不赦之人,你給他們一個痛快,他們該感激你才對。”
“所以溫大人早知道我會來,特意提前送了我一把刀?”遷子趔趄站起,冷靜下來,一字一句道。
溫如意爽朗地笑道:“我并不知道你會來。每一個來竹舍找我下棋的人,我都會提前為他準備一口棺材。怕有的人自視甚高,輸了棋局就拔劍自刎什麽的。”
遷子微微一怔:“你就是那個棋藝超群的人?”
溫如意劍眉一豎:“你也是來找我下棋的?”
遷子彈彈肩頭的雪,拱手道:“還請溫大人賜教。”
溫如意看了一眼夜色,半晌,笑着道了一聲:“好,不過,你的衣裳真的髒了,得換一件。”
“絕不能去……喂……小遷遷,你有沒有聽見我說話,我說了不能去,你要是輸了我的胳膊我打斷你的狗腿,喂……”
無論我怎麽勸阻,遷子仍舊我行我素地跟在溫如意的身後。
竹林深處,兩間竹屋內,一局棋,兩個蒲團,一節檀香,三五支紅燭。
溫如意不知從哪尋了一件純色青玉衫,疊得整整齊齊遞給了遷子。
遷子拗不過溫如意,只得去內室換了衣服。
“下棋之前,我想向溫大人您提兩個要求。”遷子慎重開口道。
“別說兩個,一百個都成,不過。”溫如意盤腿坐下,嘴角上揚,冷冷一笑,“只怕你會輸了一條胳膊,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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遷子也是膽大,兀自說道:“第一個要求,若我贏了大人,還請大人賜我一枚廷尉府通行牌,準我自由進出;第二個要求,若我贏了大人,還請您息怒,大人有大量放我一命。”
“放你一命?”溫如意突地變色,冷笑一聲,吓得我寒毛豎起,不敢睡有半分松懈。
“對,放我一命!”遷子猛地擡頭,語氣強硬。
溫如意咬牙切齒地看了遷子一眼,指尖微動,隔空落下一子,道:“廢話少說,到你了。”
遷子無奈,只得盤腿坐下。
第一局,不過半炷香時間,遷子勝,我簡直不敢相信,溫如意亦是驚異萬分。
第二局,約摸兩炷香時間,遷子勝,溫如意臉色慘白無比。
緊接着是第三局,第四局,第五局,第六局,第七局……
局局皆勝。
明明是嚴寒天氣,溫如意卻滿臉出汗。
“不行,再來一局……”溫如意擦擦額頭,将棋盤重新擺放整齊,湊近了看遷子如何落子。
有道是落子無悔,然而堂堂溫如意也悔了幾步棋,我雖然看不懂棋局,但從自己平靜的心跳聲中,明顯感覺得出,這一局,又是穩贏。
黑白的棋子游走棋盤上,我漸漸地覺得再看下去已經沒什麽意思。
“再來一局,再來一局,最後一局,贏了我我就答應你的要求……”耳邊不時傳來溫如意不服輸的聲音。
“好,再來一局,今晚只要大人不認輸,我就陪大人一直下。”遷子左手落子,仍舊無所畏懼地下着棋。
結果可想而知,仍舊是遷子勝了。
但溫如意仍舊死不服輸。
“我今天非和你下到天亮,我就不信了,我會贏不了你。”溫如意憑着死要面子死不認輸的體質,不斷地說服遷子。
兩個人湊近了,從一開始的單純下棋變成了邊聊天邊下棋。
“從小到大,除了家師辭公子,還沒有人勝過我,你是第一個。”溫如意的表情明顯不肯承認。
“我偶爾會在青月舍裏與沈公子下着玩玩而已,并未向人讨教過。”遷子說。
“可你的棋藝為何如此高超,真的沒有人教過你嗎?”溫如意自然不相信。
“不記得了,只有一個人無聊的時候,才會下上幾局。”
“怎麽會不記得呢,這麽重要的事情……”
從個人愛好聊到個人抱負,從天南海北聊到今後打算。
“今後,從今往後,我不會再下棋了。”遷子落下一子,道。
“是有什麽難言之隐嗎?”
“如果過了今晚,大人您仍舊不服輸,我便沒有再下下去的必要了。”遷子掩口打了個哈欠。
這時侍從端了一盤螃蟹和一缽熱氣騰騰的姜湯擺在棋桌旁的茶幾上。
厚厚的窗紙外,淅淅索索,搖曳回風,偶有大雪壓斷竹枝的聲音,每回都震得遷子抖了抖身。
“吃點螃蟹,喝點姜湯,壓壓寒氣吧。”溫如意轉身,盛了一碗姜湯遞到遷子面前。
遷子颔首,雙手接過:“多謝大人。”
溫如意見他兩手捧着碗,低着頭,一口一口地喝着,任由熱氣噴在鼻端,卻不吃螃蟹,問道:“好多着呢,你怎的不吃?”
遷子瞥了一眼桌上的螃蟹,道:“現在是冬日,霜寒血凝,螃蟹亦是寒性食物,吃了豈不是雪上加霜?”
溫如意夾了螃蟹放在碗裏,沉眸一笑:“有些東西,數十年如一日,習慣了,改不了。”
不知怎的,遷子只覺得溫如意那笑有些忏悔的意思。就像一個作惡多端,臨死前突然翻然悔悟的囚徒,令人心生憐憫又恨之不及。
兩人陷入沉默。
棋走如龍,疏忽又是一刻鐘,兩刻鐘……這中間有侍從上了三次茶,挑了五回燈花,還将我沾了點血跡的藍色外衫洗幹淨了烘幹,疊整齊了放在我身旁。
我兩眼發酸,徹底睡了過去。
直至第二日晌午,我于夢中驚醒,捂了一身熱汗。
沈公子伏在床榻邊用濕冷的帕子敷着我的額頭,慢條斯理地告訴我說門外有一少年騎馬前來,指名有事要找遷子。
我在沈公子的攙扶下下匆匆忙忙穿了木屐,洗了一把臉,抱着裹了紗布的右手趕到了前廳。
那少年約摸十來歲,衣着華貴,眉目清朗,在廳前徘徊着。見我來了,少年略一低頭,将懷中一封信躬身遞給了我:“家君親自叮囑,務必親手交到小郎君手上。”
我接過信封,只感覺鼓鼓囊囊的,還挺沉,正想留那少年款待一番聊表謝意,那少年卻笑吟吟地兀自去了。
我在沈公子的注視下迫不及待地拆開了信封。
哪知道信封裏不是銀子,卻是一枚金銅色的令牌,定睛細看,上面刻着“廷尉監”三個規整的金色大字。
沒想到遷子和溫如意下了一晚上的棋就弄到了廷尉府的通行牌,我有些不敢相信,但事實确實如此。
“用完了,記得還回去。”沈公子打開個哈欠,半睡半醒地提醒道。
我點點頭,将令牌揣進懷裏,徑自回房繼續睡覺。
這一睡,直接睡到了夜幕降臨 。
這中間被沈公子叫醒過兩次,第一次吓唬我說溫如意要找我下棋,朦胧中我反手就給了他一拳,無奈打他的那只手昨晚受了傷,疼得我龇牙咧嘴。
“就算雷要劈過來也不要叫醒我。”我揉着手叫嚷着。
第二次他叫我吃出門去浮生樓吃晚膳,我伸腿就給了他一腳。
于是沈公子再也沒來叫醒我。
這是我第一次覺得睡覺是件人生大事,能睡到天昏地暗那更是勇氣可嘉。
因為,我實在是太困了,好像十幾年沒有睡過覺一樣,困得睜不開眼。
“起床吧,舒兒,通行牌你也拿到了,還有一天時間,今晚,速去速回。”
沈公子第三次站到床前,表情黑得像塊木炭,眉間還有一點小小的紅印。
我一臉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打着哈欠,拖拖拉拉地起了床,然後慢悠悠地晃到井邊打水。
“與他親近之人,都沒有一個好下場。”沈公子跟在我身後,因為我手上纏紗布的緣故,他不得不親自給我洗臉,神情渙散,不用說肯定是昨兒個夜游沒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