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章
第 14 章
“什麽時候……”
他嘴唇發紫,铠甲上的冰雪因軍帳裏的暖氣一沖,即刻融化,正順着他的領口,發端,衣角,緩慢流下。
士兵們垂着頭,弱弱答道:“昨夜醜時。”
“怎麽死的?”他将臉埋在陰影裏,半晌才咬牙問道。
“躺在床上,毒發而亡的。”主薄兩眼含淚道。
“死之前,可有說過什麽?”溫如意半跪在地上,狠狠地咽下一口氣,問。
“沒說什麽。”
“放屁,他怎麽可能一句話也沒有?”溫如意睜大眼,趴在棺材板上,怒吼道。
“就……說要回老家,要葬在望青峰上……”一個士兵唯唯諾諾地道。
“還有呢?”他厲聲問。
“沒有了。”士兵們冷冷道。
溫如意深吸了一口氣,握着手中軟如蛇尾的鞭子,搖搖晃晃站起,吼道:“打開,給本将軍把棺材打開。”
主薄雙眼通紅地趴在地上,哭道:“人都已經入殓了,溫将軍你這是做什麽。”
溫如意握緊手中馬鞭,咬牙切齒地罵道:“老子要鞭屍,爾等聽不見嗎?”
士兵們皆怒目而視,一個卒長淚流滿面望着溫如意道:“溫将軍,艾将軍在時,平日可待你不薄,你第一次被降職來軍營。将軍聽說你喜歡吃螃蟹,他就親自跑河裏去抓,弄得滿身是泥不說,還差點被毒蛇咬。你倒好,處處與将軍作對,犯了錯還要将軍替你收拾爛攤子。甚至坑害将軍被關進大牢,将軍大人大量從不與你記仇,你現在鞭他的屍,你還是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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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如意哪裏聽得進去,一把推開衆人,哐當一聲,掀開了棺材板。
棺材裏躺的,确實是艾南英,只不過……只不過青衫墨發的艾南英,沒有帶面具的艾南英,溫如意是第一次見。
那個不顧非議,一意孤行為自己準備飯菜的艾南英。
那個披堅執銳,打過他一巴掌的艾南英。
那個言語遲鈍,直到死都不告訴他真實身份的艾南英啊,不在了。
他安靜地躺在那裏。
那一身肩膀繡了蒼鷹圖案的青衫,是大明皇帝賜予不求真名留存于世的女将的最後榮譽。
燭光搖曳,軍帳只聞三軍将士們低低的啜泣聲。
……
曾記兒時,他與她皆是成帝伴讀。
她因那臉上傷疤受宮女恥笑。
他送她半只面具,執子之手坐于竹橋上,騙她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娘親說,成人之美,待你長大了,我娶了你,我們成了親,你就會變成全天下最美的新娘子。”
她哽咽着說:“真的嗎?等我長大了,你就會娶我?”
他伸出手,笑着說:“不信咱們拉勾勾,一百年不許變。”
……
他不過欺她年幼,編了段瞎話,她卻信以為真當了情話。
那半副小小的,被摩挲得失了本來色彩的面具,此時此刻,正緊緊地,牢牢地握在她的手裏。
溫如意咽不下心中對她的氣,他怎麽也咽不下。
他傻愣愣地摘下頭盔,倒退幾步,突然間,他又踉跄走上前,渾身戰栗地趴在棺材板子上。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他望着棺中的她,悲聲低喃。
半晌,他搖搖晃晃地扶着棺材坐在地上,發出了一聲歇斯底裏地大笑。
笑着,笑着,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
是恨,是悔,是痛,是自怨自艾,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他只是終于明白,明明已經定了死罪的艾南英,皇帝為什麽會讓她官複原職。
一個為了救先明帝而毀了半邊臉的女人,就算機關算盡登鼎稱王,也會成為全天下人的笑柄!
“溫如……我……舍妹遷子是瞎了眼,才會……想嫁給你……”
斯人已逝,言猶在耳。
“艾南英,艾南英……你起來,你起來啊!那麽多年,你為什麽從來不告訴我……你說……我縱然忘了你,你又憑什麽不與我相認,也不讓我知道……”
“半生戎馬是為客,青衣裹屍過奈何。好啊,好啊,艾南英你個小結巴,你混賬……黃泉路上,你等着,我會讓北燕國所有子民都下去陪你的……”
溫如意歇斯底裏地哭喊着,漸漸聲音喑啞,再也沒了力氣。
士兵們見狀,像是什麽也沒有聽見一樣,默默扶開暈厥在地的溫如意,将棺材板再一次合上了。
艾南英死後當夜,溫如意無片刻安歇,不顧大将軍司馬叔阻止,即刻領兵攻打北燕。
戰火一觸即發,生靈塗炭。
皚皚白雪地上,硝煙四起,北燕将士死傷殆盡,無數老幼婦孺流離失所,失聲哀嚎,血流成河。
三年零六個月後,北燕國徹底滅亡,艾南英之死才公告天下,遷葬望青峰望青涯,成帝追谥其為南陽侯,不過是面子上的榮光罷了。
同月,溫如意與随行親兵尚在回京的路上,廷尉府有暗探密投禦狀,稱溫卓海獨攬軍機府南北兩軍大權,結黨營私,陷害轍親王朱長慶,誣陷艾南英等罪狀,證據确鑿。
明成帝即刻下令廷尉府與正義司攜手嚴查,着尚書省主審,為轍親王平反昭雪。
而當時掌管正義司的正是即将致仕的周泊松。
周泊松其時年逾花甲,歷經武、懷、惠、元、愍、明、成七位帝王,為官期間屢次遭貶黜,還曾做過溫府的西席,是溫如意的啓蒙先生,亦是其岳父。
周泊松宦海沉浮多年,兩度被提為廷尉府總監,還都是仰仗老皇叔的舉薦。旁人眼中的他,一無機變二無權謀,學不會圓滑處世又學不會攀附權貴,一門心思全放在埋頭破案,得罪的人攢成一串,一人一口唾沫都可以把他淹死。
只有周泊松自己知道,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好不容易熬到這把年紀,破了那麽多奇案懸案,把這輩子的瘾都過夠了,不該得罪的人也都得罪透了。還是趁着有老皇叔撐腰時,趕緊退居山野的好,否則自己真不知道哪天就忽然就死了呢,人總想安安逸逸過幾天清閑日子不是……
那是個爽晴天,下朝後,周泊松獨自一人去西寧街閑逛,無意走到城門邊,站了一會兒,回程的時候竟在集市邊的小巷子裏遇到了擁抱在一起的一男一女。
男子是已故好友尚書郎的兒子王震,女子正是周泊松的小女兒周環魚,他們口中的明允是溫如意。
王震撫摸周環魚的背道:“放心,我一定會在明允還未到京之前,與他把此事談妥。卿如今已是雙身子,只管在京等我的好消息。”
周環魚背對着周泊松,聲音顫顫地道:“明允可不像你想的那樣,我與他之前是有約在先的。”
王震言之鑿鑿地道:“明允與卿雖有夫妻名義,新婚之夜,卻未曾碰你,這說明什麽,說明他嘴上說喜歡你,軀殼裏裝着的卻不一定是你。”
周環魚無言以對,低着頭不知道是在哭還是在慚愧。
雖是兩三句話,周泊松卻聽了個明明白白。
這個節骨眼上,竟然發生這樣的事,這讓原本打算全身而退的周泊松身陷囹圄。
王震出身名門,乃琅琊王氏子弟,且穩坐郡太守兼州牧多年,要什麽樣的女人沒有,卻偏偏招上他的愛女,可見其別有用心。
周環魚自幼習武,性格大大咧咧,多半是被王震各種花言巧語,酒後失身,結果被王震利用或者軟磨硬泡,暗地裏在溫府收集溫卓海的罪證。
呵呵,再結合王震在昔年在軍中常受溫卓海、溫如意父子打壓的事實,這一切都說得通了。
王震此舉不僅僅是要報仇升職,而且是要滅溫氏滿門,說什麽先一步談妥,大約就是中途埋伏,殺溫如意一個措手不及。
一面是自己栽培多年的學生、最得意的女婿;一面是故人之子、誘騙女兒的王震。
家醜不可外揚,周泊松兩面為難,裏外不是人。
依他所想,溫卓海半個腦袋已經上了刑場,其子溫如意即便是滅了一個北燕國又如何。他性格急躁,桀骜不馴,必定被朝中某些人所忌憚,就算避開了王震的明槍,也難躲不過朝廷內其他的黨羽的暗箭。
王震背後的家族在京中樹大根深,依附他族的人密織如網,其結果顯而易見。
思量再三,周泊松選擇了順其自然。
近日,京中開始流出一種傳聞,言明帝當年在屏障山秋狩遭到行刺,廷尉府早就接到線人密報,周泊松卻沒有通知軍機府南北二軍做防範,而是自作主張,在一路上隐藏了上百位像艾南英一般機敏的孩子,而且多半是還未及笄的女孩兒。
如此驚天新聞,自然也飄到了京城之外,飄入了溫如意的耳中。
等待周泊松的,已經不是致不致仕、欺瞞不欺瞞的問題了。而是溫如意不知道從哪打聽到一個消息,說當日南陽侯艾南英以身擋箭救明帝一命,也全是周泊松的計策。
更有謠傳稱周泊松其實就是那個幕後主使,他為官四十載,上百次貶黜不超過一個月,次次都能夠化險為夷,身居高位,足可以證明他是個為了名利不擇手段、老奸巨猾的奸臣。
——
溫如意拖着劍大模大樣走進正義司議事房的時候,周泊松正坐在東面的公案上揮毫疾書。
明日他便要卸任離京了,按照慣例,每任廷尉在卸任前有必要選擇三位足以繼任的人選遞交尚書省,再由尚書省三選一舉薦給皇帝,今上酌情考慮,着此人升遷或是另選他人。
“為什麽你要讓艾南英卷入朝廷?!”溫如意悲憤交加,拔劍擲在公案上,質問周泊松。
周泊松執手擱在公函上,言辭冷淡:“身處亂世,誰都無法置身事外。為了天下太平,只能不擇手段。”
溫如意重拳擊案,憤慨不已:“那為什麽偏偏選擇她?即便不驚動軍機府,正義司中多少奇才難道都是擺設?”
周泊松将鼠毛筆丢進筆洗裏,埋首卷着薄薄的公函,輕聲道:“事出緊急,多虧她毛遂自薦緊跟先帝身旁做侍衛,以不變應萬變,才吸引了反賊的注意,為神捕們争取了更多還手反擊的時間。”
溫如意呵呵大笑,陰森森地逼視着着周泊松:“可最後呢?反賊集體服毒身死,此案成為了懸案,懸在庭尉府十六年,至今無人領罪,周廷尉……哦不,岳父大人,您說這一切會不會從頭到尾都是您自導自演的一出戲罷了?”
周泊松将公函塞入竹筒的手一頓,臉色相當難看。
溫如意見周泊松不予辯駁,正要說些話問候問候周泊松,周泊松卻忽然擡起頭,凝視着溫如意,冷笑道:“你真想知道反賊是誰?好,那你應該去庭尉府昭獄問令尊,問他到底是在為誰做事,問他你是他兒子還是他的棋子?順便問他為什麽給你喝了忘川水叫你不記得艾南英。你去吧,将一切都問出來了,将功贖罪,陛下或可饒你不死,說不定還會封你做大官!”
……
附身于我的遷子,突然渾身發起抖來。
“我不信,既然艾南英和艾遷子原本就是同一個人。可這冊子上,分明只記載着艾南英,他是男子,而我塵封的記憶,卻……”
“歷史和事實,誰又說得清呢。”我離身于虛空之中,喃喃道。
“可我不應該是她,她似乎還曾經包庇過溫如意……她是一介女流,我,我怎麽可能不知道我是個女人。”
“可你看到這些,你卻拾起了她的記憶,你不是她,那你又是誰?”
“我不是她,我會是誰?”遷子終于大聲說了出來,手裏的書無聲地落在了地上。
從書密院出來後,遷子整個人悶悶不樂。
“要不,我們去望青峰看看?”我出主意道。
“這麽多年了,誰知道還有沒有屍骨呢。何況沈公子說了我是被分屍焚燒致死的,我絕對不可能是她!”遷子不停地搖頭說道,“不可能……”
“我家沈公子說的話,萬一不準呢。”我提出質疑道。
遷子默然不語。
“那要不……親自去問問溫如意?”我道。
遷子露出一個無可奈何的笑,一面往外走一面道:“他會回答我嗎?”
“溫大人與王都衛今日持節仗去城郊迎接番禺國使臣,恐怕要晚些時候才回來。”一名書吏躬身立在門口道。
書吏的話剛說完,又有一名年輕書吏抱着一沓疑案狀紙走進來,沖遷子笑道:“艾小郎君還在呢,真是趕巧,剛才浮生酒樓的酒保打發人來傳話,說是溫大人定了酒桌,要請小郎君去吃晚膳呢。”
遷子聽了笑道:“浮生樓在哪呢?”
年輕書吏忙道:“出了角門出去,往南邊一路直走,左右兩邊都是幹果雜食鋪,眼看着快到長安牌坊,不用轉角,就能看見有一座頂高的,氣勢恢宏的樓房,那就是咱四方城內最大的酒樓——浮生樓。”
遷子點點頭,恍惚間出了正義司。
“你真的要去?”我見他往書吏說的方向走,不太樂意地道。
“為什麽不去,你不是說去問問他嗎?”遷子道。
我悄悄地道:“那也不急于現在呀。”
“我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
遷子輕聲說完,頻頻回頭看了看那莊嚴肅穆,令人望而生畏的廷尉府,孤單的身影融和在墨黑的夜色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