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章
第 15 章
遷子呆呆地望着樓上樓下燈光輝映,聽得幾聲絲竹如夢如幻,回顧那書中所述,心中萬般糾結紛亂。
他沒有力氣推門而入,而是站立不住,慢慢地走到靠窗的地方。
今兒天冷,這麽晚才吃晚膳的人較往日少了一些,遷子豎着耳朵,恰好能聽到屋內有人在說話。
“溫如意,你莫要同老娘裝神弄鬼,好端端地請我和幽兒和凡兒到這吃飯,到底什麽目的?”一個女人尖銳的聲音道。
“沒想到我在你眼中,有那麽不堪,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頓飯也有目的?”聽這冷淡的聲音,是溫如意無疑。
“誰知道你呢,這十幾年不都是這樣過來的嗎,你不是每日公務繁忙嗎,什麽時候這麽有閑心和孩子們吃過一頓飯,而且是和一個不知道哪座墳堆裏爬出來的野小子。呵,我還聽幽兒說你将廷尉府通行牌也給了他,那小子到底是誰……”
溫如意道:“有時間再說吧,現在……”
女人冷笑:“依我看也不用等有時間再說,所幸今日一次性說個明白吧。凡兒已經和我說了,那小子應該有十五六歲了吧。算算年齡,該是我與你成婚之前就有的了……呵,你瞪我作甚,難道我說的不對?”
“他不是我的孩子!”溫如意冷冷地強調。
“是不是你自己心裏清楚,要想讓他進溫家的門,除非我和幽兒、凡兒都搬出溫府。”
“便是偶爾接他在府上粗茶淡飯也不行嗎?”
“呵呵,溫如意,我沒聽錯吧,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善心了。行,我也把醜話說在前頭,待會子見到這小子,他自個兒老老實實交代自家身份,我便沒話說。”
“……”
遷子不敢往下細聽,擡腿就往樓下跑,逃命一樣逃出浮生樓,天寒夜冷,我和他終是跑回到了青月舍。
推開門,和兩天前一樣,一屋子的妖魔鬼怪又回來了,只不過他們的臉和衣着都變成了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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遷子倒抽一口氣,默默地走了進去。
一步,兩步,三步,腳上的鏈條顯出原型,我的身體頃刻間仿佛有千斤重。
“先生,放我出來。”遷子抓住沈公子的衣袖,請求道。
“好。”沈公子撥動算盤,我腳上的鏈條即刻幻化成一對五彩斑斓的蝴蝶,飛回了沈公子袖中。
而一身青衫的遷子,就像影子一樣,從我的身後剝離了出來。
而我,四肢向前一倒,差點一頭撞在了沈公子的算盤上,幸好他臂力驚人,一把拽着我的衣領,攙扶着我慢慢站了起來。
“遷子,怎麽樣,有沒有報仇雪恨?”一個妙齡少女拉着遷子盤問道,聽她的聲音,應該是附了身的夢婆婆。
“……”遷子搖搖頭。
“難道,你的仇家已經死了?”一個中年男子無可奈何地冷笑着問,看他那欠揍的神情,應該是之前的紅衣男子附身了沒錯。
遷子臉上浮出一抹恨意,重重地說出一聲:“是。”
附身妙齡女郎的夢婆婆惡狠狠地瞪着遷子:“那他的後人呢,都死絕了嗎?”
遷子垂着眼,默然點了點頭。
在他身後,所有附身為人的妖魔鬼怪都陷入了沉默。
我與沈公子對望一眼,茫茫然不知如何開口。
“咚”的一聲巨響,所有“人”擡起頭,望着镂空的木窗外,燈火通明,白雪紛紛,一簇簇煙花蹿上夜空,炸開,仿佛天女散花一般。
緊接着,煙花爆竹齊響,五彩缤紛的光轉瞬即逝地照映在衆“人”的臉上,一閃一閃,一明一滅,煞是好看。
“阿夢,阿夢,你又去哪去了?”門外,一個蒼老的聲音似在尋覓着誰。
“嗨,這老頭子!”夢婆婆滿心歡喜地拉開了門,跑了出去。
門外,一個衣衫邋遢的老乞丐孤獨地在人群裏徘徊着,雙眼凹陷,是個瞎子。
“我也該走了,我家娘子還在牢裏等着我送年飯呢。”附身中年男子的紅衣聲音發顫,轉身背上自己的箭囊,快步走了出去。
“我們也該走了。”附身為人的衆“人”與沈公子以及遷子打了個照面,各自走了出去。
青月舍又恢複了之前的空間和擺設,沒有點蠟燭,黑漆漆的就像一切都沒發生過一樣。
“好困,我去睡覺了。呀!你怎麽還在這裏。”我剛一轉身,便撞上了一身青衫的遷子。
我還以為他也已經走了呢。
“你還有何事?”沈公子将目光從窗外移開,輕聲問道。
“一個已經死了十來年的人,可以算出是男是女嗎?”遷子認真地問。
“這個,咳咳咳……”沈公子一連咳了三聲,瞟了我一眼,那眼神分明是在暗示我滾回去睡覺。
而我裝作沒聽見,轉過身搬了把椅子,坐着一邊嗑瓜子一邊看着他倆。
“若有這個人的貼身物品,倒也不難。”沈公子摸了摸下巴,目光重新回到窗外的煙花。
遷子低頭摘下脖子上刻着“艾”字的黑玉墜子,遞向沈公子。
“這個玉墜子,是那晚和溫如意下棋後,莫名其妙出現我脖子上的。”
沈公子就着窗外的煙火光瞥了一眼遷子手中的墜子,只是一眼,他便捶胸頓足,緩緩擡手猛拍自己的頭,叫道:“我怎麽忘了,這世上,還有一種人,天生陰陽一體,共靈雙生。”
遷子指間顫了顫,墜子掉到了地上:“……”
“萬物生于世,世世輪回,共靈雙生也很正常。”沈公子扯出一個笑,頗為抱歉地看了一眼遷子,“哎,都怪我,不然一開始也不至于算不出你是誰。”
“陰陽雙生一體,肉身死,陽靈先一步投身為人;陰靈則分屍自燃,孕育出一縷至剛至純之氣。此氣上不升天,下不為鬼魅,游離奈何橋上,送走十載忘川人,尋得前世因今世果,方可跌入六道輪回,轉世為人,不記前塵……”沈公子嘆着氣,眉間那一點紅漸漸褪色。
“所以說,我生前确實是女子,也确實不是被溫如意,被他分屍焚燒的。”遷子輕聲一笑,流利的嗓音裏竟帶着哭腔。
“對。”沈公子咬咬牙,頗為堅定地回答道。
“多謝!”遷子對沈公子深深鞠了一躬,轉過身,推開門,擦了擦眼睛,潇灑地走了出去。
“喂,你的墜子。”我忙撿起他掉在地上的墜子,剛起身意欲追上去,卻被沈公子伸手攔住了。
“他要投胎為人,你追上去幹什麽?”沈公子勸阻說。
“投胎?你怎麽知道。”我将信将疑地問沈公子。
沈公子故作高深地道:“難道他還去找溫如意,問他,墜子不是還給你了,為何又自己跑到了我脖子上?”
我腦袋有些懵了:“是哦,在小遷遷的回憶裏,艾南英是将墜子還給溫如意,退了親的,後來溫如意才娶了周氏。玉墜子不應該出現在遷子身上才對啊,是吧沈公子……”
“是不是很想知道原因?”沈公子喜滋滋地拿出了算盤撥了撥,低下頭一臉蠱惑地對我道,“想知道的話,把你這個月的工錢抵給我,我就勉為其難告訴你……”
我翻了個白眼:“算了吧,我一點也想知道。”
“你真不想知道?”沈公子托着算盤,試圖引誘道。
“不想知道!”
“為何?”
“知道的秘密太多,我怕睡不着……”
“那……我教你凝神靜氣,教你怎麽用符紙好不好?只需要半個月工錢喲。”
“你還是先告訴我,你眉間的紅點是怎麽回事吧。”
沈公子擡眸:“這個呀,這個好說,做夢夢游了不小心跌倒磕到了。現在好了,已經沒了……”
我擡頭盯着他道:“我覺着你在騙我。”說着我指指自己的眉間,“你不要以為我沒照鏡子,那天小遷遷沾了人血時,我眉間也有一個紅點點,還會發光。另外,那日我明明受了傷,第二天卻好了大半,到底怎麽回事?”
“哎,誰知道呢,哎呀,這麽晚了,好困,真的好困……”沈公子眯起眼,打了個長長哈欠,将算盤塞袖子裏,轉身走開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一步步走遠,輕笑一聲。
——
除夕過後,便是到了送節物的正月初一。
一覺醒來,昏天黑地,我像往常一樣洗了臉梳頭,緊接着拿了掃帚開始打掃房間。
打掃幹淨後,直起腰來,天已漸明,鋪子裏冷清得不像是過年的樣子,心裏不由得犯嘀咕。
因這幾日我大多時候不在鋪子裏,即使回來也是在睡覺,也不知沈公子可有貼字聯及置辦消夜果、佳燈等一應過年事務。
我一面想着別不是還沒起床吧,一面拖着掃帚來到了沈公子卧房門外。
敲半天了門,沒人應,用力一推,竟自開了。
目之所及,幾本線裝的畫本散落在地,沈公子歪在炕上,裹着毛毯子,仰面睡得香甜,正抓了個現行。
“今兒大年初一呢。”我一本本撿起地上的書,走過去正顏厲色叫道,“你懶在床上,算怎麽回事。”
沈公子啧啧嘴,打了個哈欠,勉強睜開眼,坐起身,瞅見是我,皺了皺眉,複又軟綿綿地躺了回去:“大過年的,可不睡覺呢。”
“我看你老人家是要冬眠呢。”我将書重重放在炕上,轉身抱着掃帚蹲坐在炕下。
“我餓了。”我抹了抹眼睛說。
“後院有廚房,自己動手做些吃吧。”沈公子揉揉眼睛,望着床頭木櫃上的一盞明晃晃的蓮花琉璃燈,鼓勵我道。
我拄着掃帚扭過頭,紅着眼睛瞪了他一眼:“你給我錢,我去外頭吃。”
沈公子睡眼朦胧地從枕頭下摸出個繡了菡萏的荷包,遞給我道:“給,你的壓祟錢了,你可仔細些花。”
那荷包鼓鼓囊囊的,我心裏暗喜着至少得幾兩銀子吧,便當着他的打開看了看。
一條雪白色的發帶裹着三個銅錢!
我就差在他面前氣暈過去!
“就三個錢!”我氣道。
“新年第一天,不能多花錢,會失了財運的。”沈公子摸了摸眉間已然消失不見的紅點,迷信地道。
我心裏暗罵他摳門,表面上還是心平氣和地接了荷包,連聲謝謝也懶得說,扛着掃帚便走了出去。
出了門,掃帚一扔,我便去了街上。
霧蒙蒙的早晨,大街小巷一個人也沒有,我不禁懷疑起來,再走遠些,也只看見幾個護衛兵在街頭巡邏。
那些人看見我,目光如炬,盯得我一陣脊背發寒。
我只得拔腿往回跑,經這一來回,我方才聽見幾聲鼓響,不少人家的門前開始擺放供桌供豬蹄,以及登梯子挂對聯等,獨不見擺攤賣吃的。
我悻悻地回到店鋪,去往廚房,可巧看見沈公子用腰帶綁起長袖,手裏拿了個大鐵勺正在熬米湯。
我搬了張矮凳,搓着動僵的手坐到了火爐旁。
“一臉的不高興,難道是錢不夠花?”沈公子忍着笑,明知故問道。
我翻了個白眼,打着寒戰将手湊近火爐,懶得理他。
沈公子高高舀起一勺米湯又低低放下,一下又一下,笑道:“知道你餓,我這不在熬米湯嗎,一會兒我盛一碗貼了對聯,鍋裏碗裏剩下的可都歸你了。”
我除了拿眼瞪他,當真是無話可說了。
到了對聯的時候了,我以為沈公子直接寫好了拿出來貼了就好了。
沒想到他壓根沒寫。他在我卧室窗前的石榴樹下,擺了一張長桌,然後從袖子裏依次掏出幾張不知道保存了多久有些褪色的紅紙貼兒,一個缺了一角的圓形青色硯臺,半塊市面上常見的玄玉松煙墨,一個绛紅色的斑竹根筆擱,一支玲珑小巧的毛筆,最後是一對雕了睡蓮與竹枝的石頭鎮尺。
仔細看那毛筆,筆管居然是攔腰折斷過又用樹膠粘連起來的。
我頗嫌棄地道:“你卧房裏不是有筆墨紙硯嗎,怎麽還搗騰出這舊物什來。”
“我年年用這個寫對聯寫習慣了。”沈公子淡淡地說了一聲,随手變了一個石墩坐下,坐在桌案前,盯着眼前的用具出神。
我從他卧房中取來一個尖嘴小魚瓷罐,一邊替他潤筆,一邊道:“除夕過後是羊年吧?”
沈公子回過神來,點點頭,站起身讓出座位來,道:“今年還是你來寫吧。”
“你來念,我來寫,寫什麽好呢?”我接過他手裏遞過來的筆,撩衣坐下。
沈公子走到桌案左側,背着手搖頭晃腦道:“出外求財財到手;居家守業業興隆。這個就很好。”
我提筆笑出聲來:“這也太直白了,下一個吧。”
沈公子頓了片刻,慢悠悠道:“要不就……年年順景財源廣,歲歲平安福壽多。”
“怎麽又是財,換一個。”
“玉羊啓泰迎春至,金馬奮蹄載譽歸。”
我舉起筆頭敲敲下巴:“玉羊迎春,金馬載譽,好,就這個吧。”
沈公子咧嘴一笑,笑得十分欠揍。
他登梯子貼對聯,叫我在底下扶梯子時,我已然想象出自己一撒手,他頭朝地腳朝天,摔個頭破血流的景象。
事實上我也這麽做了,可他沒摔下來,還真是命大。
“舒兒,你看,貼得好不好看?”沈公子仰頭看那對聯,沾沾自喜道。
我哼了一聲,撒手去廚房,打菜籃裏翻出兩個紅薯丢進了炭堆裏。
過了一會兒,沈公子抱着一個檀木盒走了過來。
“這是年前給你定做的兩套新衣裳,你看看喜不喜歡。”他笑盈盈道。
我起身正要接過盒子,又聽他道:“年下會有人來拜年送禮,你換身新衣較妥當些。”沈公子一邊說話,一遍随意撈起其中一件在我身上比了比。
可別說,款式新穎,料子順順滑滑的觸感極好,穿在身上應該挺暖和的,就是顏色有點太素淨,還有點拖地,但和他送我的那條發帶還真是挺搭配的。
“你怎的不說話?”沈公子扳過我肩膀,問道。
我慌忙蹲下身,把剛從炭堆扒出的紅薯拍了拍灰,塞到嘴裏咬了兩口,央求他道:“我餓……你做飯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