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秋天到了
秋天到了
覃秋的身體在七月底徹底垮掉,醫生下了幾次病危通知書,很惋惜地告訴覃非弋可以逐步準備後事了。
覃非弋沉默地點點頭,回去之後開始算賬,覃秋除去醫保後的醫藥費、安葬費、自己明年的學費和生活費,怎麽算都少了一大截。
他們家本來存款就不多,覃秋雖然治療方案都比較保守,但是每天住在醫院裏還是花錢如流水。
聽着母親在病床疼得無意識地□□,覃非弋難受得不行,恨不能以身代之。最後的時間裏,覃非弋只希望母親可以舒服一點,自己順利地辦完她的後事。如果錢實在不夠,他可以先休學一年,先攢些錢再去上學。
七中已經放了暑假,雖然只有十幾天,但恰好給了覃非弋陪伴母親的時間。
覃秋學校的一些老師來看了幾次,也算是最後的告別了。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學生家長來過,想給錢的被覃非弋一一回絕了。
覃秋的社交圈很小,除了工作,就沒有和其他人有過什麽交集了,覃非弋也沒有聽她說過她以前的同學和朋友。他似乎很少有機會了解母親以前是什麽樣子的。
八月六日這天,一直清醒時間不多的覃秋精神忽然好了很多。早上覃秋居然能從床上坐起來了,覃非弋眼神一暗,知道這是回光返照了。即使做了這麽久的心理準備,他還是心髒都被攥緊了。
今天只有楊之潇過來了,見覃秋這樣子,無助地垂着手,忍了一會兒,還是逃到了病房外。
覃秋依舊輕柔地笑着,對覃非弋說到:“寶貝,媽媽的衣櫃裏有個小盒子,你回家給媽媽拿來,再帶一條漂亮裙子。”
覃非弋喉結滾動了一下,道:“好。”
等覃非弋從病房出來,離開了住院大樓,楊之潇才又紅着眼睛進來,帶着些許哭腔問道:“覃姨,你想好了嗎?”
覃秋盯着床:“嗯。”
聽到這個字,楊之潇忍了半天的眼淚還是掉了下來,沉默良久後,還是哽咽道:“覃姨,我還想……還想給您說件事。”
覃秋問:“是關于非弋和阿澤的嗎?”
Advertisement
楊之潇愕然:“您知道?”
覃秋搖搖頭,輕輕一笑:“我不知道啊,但是非弋看阿澤的眼神我太熟悉了。”
楊之潇默然。
是啊,覃秋太熟悉了,那雙眼睛……當年有個人也是這麽看她的啊。
楊之潇看向覃秋,當年全校聞名的大美人如今被病魔折磨得形銷骨立,早不似以往的明豔動人,但依稀還能從眉目中窺見當初的芳華。
楊之潇無聲地嘆了口氣。
回家的路上,覃非弋拼命跑着,天很熱,滾燙的風撞在他身上,他急促地呼吸着,烈日曬得他大腦一片空白,仿佛只有通過這種方式,才能把他心裏的絕望甩掉。
他回到家,打開覃秋的衣櫃,找到了那個小盒子,旁邊還挂着幾件衣服。春款的裙子還沒來得及收下來,只挂了一兩件夏裝。覃非弋從中挑了一件他認為最好看的,走到門口時,他突然頓住了,拿出手機看了眼日期,抿了抿唇,返回去,從衣櫃上面翻出了一條白裙子。
覃非弋拿了東西回到醫院時,乘電梯的人太多了,他一口氣跑上五樓,生怕晚一秒就見不到覃秋了。
幸好,覃秋還好端端地坐着。
覃非弋把東西放下後,先退了出去,給覃秋留下換衣服的時間。
楊之潇留在房內給她搭了把手,覃秋摸上那件衣服,笑道:“我就知道他會給我拿這條裙子。”
楊之潇幫忙換下覃秋身上的病號服,換上了那條白裙子——那是覃秋每年八月七日過生日時都會穿的裙子。
裙子看上去已經很有年代感了,薄紗的裙尾下稱,白色的碎花底紋,肩上鑲着珍珠長鏈,脖頸的地方是中式盤扣,版式不是現下時新的樣子,但是保護的很好,看得出來主人的用心。
覃非弋進來時,覃秋已經換好了衣服,甚至帶了一頂小帽子,漂亮得像個水晶公主,誰知道其實是在迎接死亡呢?
三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一下午天,其實主要是楊之潇在說,覃秋有時摻幾句,就這樣消磨時光。
晚上覃秋又開始全身發痛,開始還勉強能忍受,後來痛得渾身冷汗,連話都說不了了,她讓覃非弋叫護士來給她打了一針止痛劑。覃非弋扶着她躺下,楊之潇默默退出了病房。
蓄謀已久的離別依舊猝不及防。
覃秋躺在床上,緩了幾口氣,看着自己已經成人的兒子,輕聲說:“寶貝……”短短兩個字,一如經年的呼喚,硬生生逼出了覃非弋的眼淚。
“寶貝,你別難過,媽媽應該是要走了。媽媽會在天上看着你好好活下去的。”
“寶貝,別哭啊,媽媽不是個好母親,這些年讓你吃了好多苦。”
“其實媽媽一直沒有告訴你,我們家很有錢的,那個小盒子裏有張卡,密碼是xx0807,裏面的錢都是留給你的。”
覃非弋已經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緊緊握着覃秋的手,第一次泣不成聲。
“寶貝,你是媽媽親手帶大的孩子,你要記住呀,你這麽優秀,除了你自己,都是媽媽的功勞噢。”
說到這裏,覃秋忽然笑了,笑得像個二十歲的小姑娘。
“寶貝,樓下的那棵銀桂開了嗎?”
在止痛劑的作用下,覃秋漸漸陷入了昏迷,阖上眼時,一滴淚從她有些細紋的眼角滑下。
“寶貝,再見。”
心律停止在時針指向12點的那一刻,秋天到了。
覃秋四十二歲了。她的生日一直都在立秋這一天。
那棵銀桂開了,很香。星星點點的花藏在樹葉下,平時藏在人群裏找不着,可只要有人經過,輕輕一嗅,便再也忘不掉了。
——對不起,寶貝,媽媽是個自私的人,不想面對的人和事,都要由你去面對了。
少年眼中的光碎了。
“媽,媽┈媽媽。”他如此無助地喊了兩聲,可能是低啞的聲音被悲傷掩埋了,他的媽媽再也不會回答他了。
覃非弋埋着頭,眼淚染濕了一塊兒床單。沒有聲音的哭泣,卻掩飾不了身體的顫抖。
醫院燈火通明,卻分外安靜。
這裏包鈉着新生和死亡,每天都有迎來孩子的母親,和失去母親的孩子,每一盞燈下上演的都是不同家庭的故事。覃非弋在這裏感受到了舞臺謝幕般隆重的悲傷。
好像很久之後,覃非弋才擡起頭,眼底布滿了紅血絲。他紅着眼,用手摩挲了一下覃秋的臉頰,像未足歲的嬰兒依戀地在母親懷裏靠了靠,随後站起身來,為母親掖好被角,走出了病房。
“媽媽,再見。”
病房外已經有等候着的醫護人員,還有趕來的林澤和楊之野。
林澤紅着眼睛看着覃非弋,慢慢張開手臂。覃非弋也擡起手想擁抱林澤,大腦卻一陣暈眩,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
他聽到有人在急切地喊着他的名字,恍惚間有醫護人員的身影閃動。可覃非弋好像失去了觸覺,只感覺眼前一黑。
好累啊。
昏迷前,覃非弋靠在林澤耳邊小聲說:
“阿澤,我沒有媽媽了。”
覃非弋這一昏迷昏了一天多,醫生說他只是身體和心理上都太疲憊了,沒有大礙,于是他們都沒有叫醒覃非弋。
覃非弋醒來時已經是早上了,睜開眼首先看到的就是林澤靠在椅子上打瞌睡的樣子。他的小太陽身上被陽光照得暖暖的,可能也累壞了,染上弱弱的光。
覃非弋睜着眼沒動,就那樣安靜地看着林澤的腦袋一點一點的,大腦放空,什麽也不想,什麽也不想想。
“喲,醒了?”門口,楊之野提着飯盒走了進來,驚訝道。
“嗯?”林澤聽到動靜一個激靈,差點從椅子上跳下來,“醒了?弋哥醒了嗎?讓我看看。”然後甩甩腦袋,瞪大眼睛湊近一瞧,确認覃非弋是真的醒了。
“弋哥你終于醒了,渴不渴?喝點水嘛。”
被林澤這麽一說,試圖開口的覃非弋才意識到自己喉嚨幹得發疼,說不出話來。只能點點頭,示意自己想喝水。
林澤倒了杯水遞給他,覃非弋坐起身來,一杯喝完,才感覺好多了,盡量平靜地開口問:“我媽呢?我去看看她。”聲音沙啞得像砂紙。
楊之野放下飯盒,走進來也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看了眼林澤。
林澤的眸子黯淡下來,輕聲說:“覃姨……在太平間呢,就等你下一步安排了。”
覃非弋拿起手機看了眼時間,才驚覺自己睡了一天多,手指緊緊攥住了床單:“走吧,先去看看。”
太平間在負一層,這裏空調溫度開的太低了,給人一種不近人情的冷感,冷得覃非弋心底發涼。
他一個人走過去,輕輕掀起白布的一角,看着覃秋蒼白的臉。覃秋的身體被癌症摧殘得只剩皮包骨,可她始終那麽漂亮,只是閉上了眼,像是陷入了一個夢。
回到病房時,幾人沉默地吃完了飯,然後覃非弋對楊之野說:“野哥,能幫我聯系一下殡儀館嗎?準備火化吧。”
林澤問:“不辦葬禮嗎?”
覃非弋輕輕搖頭:“不辦了。”
楊之野點點頭,然後帶着林澤一起走了。林澤本來還想留下,但是想了想,還是把時間交給了覃非弋自己。
覃非弋想一個人待會兒,有一天離別突然發生了,他才發現自己內心平靜得可怕。
他靜靜地坐了一會兒,想起了母親留給他的盒子,從床頭摸出來打開,發現裏面是一張銀行卡和一部老式手機。
老手機沒電了,覃非弋一時間找不到配套的充電器,便收拾了東西,辦完各種手續暫時回家了。
回到家,覃非弋把東西先堆在了沙發上,找了個萬能充給老手機充電,自己則帶着卡去了附近的ATM機。
當覃非弋看到卡內餘額後的“0”時,他傻眼了。這張卡裏足足有八百零七萬!
覃非弋愕然地盯着顯示屏,一時間忘了下一步動作。
覃秋哪來的錢?以他對外公外婆僅有的了解,應該是沒有這麽多家底的。而且覃秋自己的工資也不太高,還買了套現在住的小房子,怎麽會……而且為什麽覃秋從來沒有提過?
可覃非弋現在急需用錢,既然母親說可以用……那就應該能用吧。
ATM機上取不了多少錢,覃非弋拿着卡去了銀行,沉默了一會,取走了五萬。
然後覃非弋去商店買了套黑西裝,去醫院付了沒付清的醫藥費,又把殡儀館,火葬場等地方的費用都繳了,但是墓地還沒有聯系。他也不知道應該把覃秋葬在哪裏。
手裏拿着這麽多錢,覃非弋感覺有些恍惚,他想不明白為什麽家裏經濟條件并不是很好,為什麽覃秋卻從來沒有用過卡裏的錢。但覃非弋來不及細想,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