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01
事情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變得不對勁的?
姜寶柒跪坐在窗下的軟榻上,胳膊搭着冰冷的窗臺,下巴抵着手臂,望着外面陰霾暗沉的天空,仔細回憶着自己短短的一生。
最開始她跟康王定親的時候,父親雖然很不滿意,但也無可奈何,畢竟登侯府門的既不是誰請的私媒,也不是官署裏的官媒,而是皇宮中的內侍,手中捧的是代表着至高皇權的聖旨。
随着那道賜婚聖旨的到來,她原本無憂無慮的生活戛然而止,一頭紮進了荊棘密布的黑暗深淵。
先是大哥意外身亡。
再是六哥神秘失蹤。
而她跟康王成親後沒多久,父親也過世了。
母親本來就因為六哥失蹤一事無法釋懷,整日纏綿病榻,父親一死,母親也煎熬不住,撒手人寰。
至此,姜寶柒失去了所有的至親。
她病倒了。
在病了許久之後,病情既不見好轉,也不見惡化,姜寶柒被困在後宅一個外人也見不到的時候,她也想明白了自己的“病”到底是怎麽回事。
而這時,皇帝駕崩,康王登基,封後在即。
姜寶柒此時尚不知自己的命運如何,她猜測新帝要麽讓她做一個有名無實的木偶皇後,要麽就殺了她等日後有了新寵再立後,反正她病了這麽久,就算死了也不突兀。
姜寶柒有種直覺,不管是哪種結局,她的一生快要走到頭了。
她伸出手,接住了一片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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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手很冷,那片雪花在她的掌心停留了很久,才漸漸融化,變成透明的水漬,再也看不到做雪花時純潔美麗的樣子。
時光不能倒流,一旦變成水就再也恢複不了雪花的形狀,就像她,再也不是侯府裏無憂無慮的姜寶柒。
姜寶柒用帕子将手心的水漬擦淨,将手重新伸出窗外,又接了一片雪花。
要是這一幕被她的兩個丫鬟看到,一個肯定會大呼小叫地把她的胳膊扯進來,另一個則會沉默地用毯子裹住她,再往她手裏塞個暖烘烘的小手爐,最多低聲抱怨一句:“姑娘也太不愛惜自己了。”
不過,就像她的所有至親一樣,兩個丫鬟也離她而去了。
姜寶柒盯着手心的雪花,眼看着它一點點失去美麗的形狀,變成了一灘水漬。
她用帕子再度将水漬擦掉,上好的鲛绡薄紗,沾了這麽點點水漬就濕了。
姜寶柒一松手,那用金線繡制的手帕就随着風離她而去,挂在了不遠處光禿禿的樹上。
她再度伸手,等下一片雪花落在掌心。
“你在做什麽?!”
背後傳來帶着怒氣的聲音,姜寶柒詫異地回過頭,只見新帝大步而來,身上明黃色的龍袍太過鮮亮,與因為陰霾而顯得幽暗的房間格格不入,閃得她雙目刺痛。
姜寶柒眨了眨眼睛,緩解了眼中的酸澀。
新帝幾步走到她面前,低頭看着跪坐在窗邊軟榻上的姜寶柒,濃眉皺起,神色透着幾分不耐煩,“你不知道自己生病了嗎?下雪天你敞着窗戶是想死嗎?”
都說,無人能承受天子之怒。
姜寶柒卻笑了起來。
眸光流轉,瞥向新帝身後跟着的大太監,那原本是先皇的心腹,現在又成了新帝的親信,他低着頭,恭敬地沒有看姜寶柒,手中托着的紅木托盤穩穩當當,一壺酒,一個杯。
“陛下說笑了,難道我緊閉門窗,就能多活半日嗎?”
到了此時,她已經明白了新帝的選擇——他選擇現在就讓她死,之後有了寵愛的女人再立後。
新帝臉色一僵,目光不自然地錯開了,不願與她對視。
“左右我要死了,可我心中有疑惑,實在是死難瞑目,陛下,您能為我解惑嗎?”
姜寶柒從軟榻上下來,她長發未梳,滿頭青絲盡數披散,更襯得一張臉不足巴掌大,蒼白而精致,有種一觸即碎的脆弱。她站在新帝面前,仰着臉看他。
太過熟悉的雙眸,即便經過了這麽久病痛的折磨,依舊黑白分明,像是最純淨的雪水蓄滿深潭,清澈無比。
對着這雙眼睛,新帝拒絕的話突然說不出口。
也好,反正她要死了,有些話可以告訴她。
新帝一揮手,大太監康保将托盤放在旁邊靠牆的高幾上,低着頭退了幾步,轉身之際,姜寶柒察覺這位新帝親信似乎遲疑地望了自己一眼,不過康保腳步并未停頓,輕手輕腳地出了門,還把門給關上了。
室內一片死寂,甚至能聽到窗外雪花落下時輕微的簌簌聲。
姜寶柒問:“陛下當初為何娶我?”
她還記得自己接到賜婚聖旨時的茫然,她完全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在這之前,她從未跟康王說過一句話,更沒對過一個眼神。
父親很生氣,以為她跟康王私下裏有往來,說嚴重些就是有私相授受的嫌疑,不然為什麽康王求了一道賜婚聖旨,上面偏偏寫了她的名字?
姜寶柒一度以為康王是喜歡自己的容貌,所以才求了皇帝賜婚。
可成親之日,洞房花燭夜,康王連她的手指都沒有碰一下,他說:“姜寶柒,讓你做我的王妃太委屈了,你值得這世間最尊貴的位子,我要等到封後那天,讓天地、讓臣民一起見證,你成為我的妻子。”
姜寶柒當時覺得這話有點離譜,但一個皇子在她面前不避嫌地說出自己想要繼承大統的野心,字字句句說着對皇位的觊觎,她這個時候不能表現得有任何異常或者不贊同。
當然,事到如今,也只是驗證了這不過是一句謊言,包裹了蜜糖的砒-霜。
面對姜寶柒的問題,新帝沉默片刻,道:“朕心中有一女子,彼時不方便娶她。”
姜寶柒立刻明白了。
他有喜歡的人,卻不能娶。
而除了那人之外,不管他娶誰,都是一樣的結果,空有正妃的名頭。他在為了那女子守身如玉,無論娶了誰,都不會碰的。但——
“為什麽是我?”姜寶柒執着地問。
新帝遲疑了片刻。
“陛下,我反正也要死了。”姜寶柒定定地望着他。
新帝垂眸,濃密的睫毛遮住了他眼中的神色,“娶你……更有利于她……封後。”
這話說得太過籠統,姜寶柒未能聽出玄妙,她放過了這個問題,又問:“我大哥,是死在你的手裏?”
新帝沒有看她,也沒有回答。
姜寶柒心頭冰涼。
因為家破人亡就是從賜婚聖旨開始的,她也因此一度猜測是不是跟康王有關,但此時答案明了,她心中還是有種不真切的荒謬感。
“那我六哥也是你擄走的?現如今在何處?”
新帝擡眸,目光複雜地掃她一眼,“朕并未動過你六哥。”
“那我父親呢?陛下動過嗎?”
新帝沒有回答。
朔風凜冽,從洞開的窗口倒灌而入,帶進來數片雪花,落在姜寶柒的裙擺上,一時未融,仿佛銀線繡制的精美花樣。
寒意透過衣衫,将姜寶柒一寸一寸凝結成冰。
蒼白的指尖緊緊地揪着袖口,姜寶柒輕聲問,“陛下,您的手上,到底染了多少血?午夜夢回,您可曾有過心悸難安?”
多日的病痛折磨,姜寶柒已經瘦得只剩一把骨頭,臉頰瘦白,愈發顯得那雙眼睛大而烏黑,只是失去了往日的靈動。
新帝難堪地避開了她的目光。
“一将功成萬骨枯,更何況是帝王,自古以來,這榮登大寶的路,都是用白骨鋪就的。”新帝閉了閉眼睛,“姜寶柒,要怪,也只能怪你的命不好。”
“我的命不好?”
姜寶柒喃喃道:“陛下,我不信命,我的仇人不是上天,更不是命運,而是——你!”
話音未落,一根磨得無比尖銳的金簪朝着新帝的咽喉而去。
蒼白的手指死死地握着金簪,姜寶柒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難得他身邊沒有侍從護衛,這是她唯一的機會。
新帝遽然擡眸,那金簪已經刺到了眼前。
他腰身猛地扭轉,側身避開了金簪,同時擡手擊向姜寶柒的手腕。
手腕處傳來令人牙酸的“咔嚓”聲,似乎是骨頭裂了,姜寶柒左手扶住右手,咬着牙向前一撲,借助身體的重量,将那金簪重新壓了過去。
新帝動作的餘勢未消,來不及重新調整,姜寶柒已經撲進了他的懷裏,那金簪斜斜向上,從耳垂劃過顴骨,又重重地刺入他的左眼。
“啊——”新帝一只手捂着眼睛,殷紅鮮血從他的指縫留下,另一只手癫狂地胡亂揮舞,暴怒大叫:“來人!快來人!護駕!”
一隊禦前侍衛沖了進來,寶刀出鞘,寒光凜凜。
康保慢了一步,看見眼前的情形,心神俱裂,眼睛倏然睜大,尖聲喊道:“姑娘慢——”
金簪已經刺入了姜寶柒的咽喉。
她的右手斷了,金簪也紮在新帝的眼睛裏。
好在她還有左手,還有藏在另一只袖子裏的金簪。
一只金簪送給了新帝,另一只金簪送給了自己。
喉嚨說不出是什麽感覺,姜寶柒似乎聽到了汩汩水聲,她慢慢倒了下去。
看不見新帝,看不見侍衛和康保,也看不見屋裏的錦帳珠屏,她歪着頭看向窗口,看見了茫茫大雪。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雪花潔白而輕盈,像是仙人灑下的亂瓊碎玉,遮蓋了院子裏光禿禿的大樹,也遮蓋了遠處的翹角飛檐。
遮蓋了荒涼,也遮蓋了繁華。
這世間,如此潔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