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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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您怎麽又開着窗戶吹風!小心着涼了!”

這一聽就是朝朝的聲音,清脆利落,像是珠子灑落玉盤,很好聽,就是總因為語速有些快,而顯得不夠穩重。

暮暮就沉穩多了,拿毯子裹住她的身體,擡手想要關上窗戶。

“別關,我要看雪。”姜寶柒喃喃道。

雪已經不再純潔美麗,染了太多的鮮紅,可她還是想看。

她刺傷了新帝,他暴怒而去,忙着醫治,也沒顧上下令處理她的屍身。

據說人死之後靈魂離體,一時不能适應自己已經死去的狀态,會停留七日,所以頭七也叫回魂夜。姜寶柒倒是沒覺得有什麽不能适應的,她很清楚自己已經死了,就死在自己的手裏。

不過她的魂魄還是沒有離開,她不知道該去哪裏,也出不了這個宮殿,似乎有無形的屏障攔着,大概等到頭七的時候,才會有鬼使來接引吧。

這宮殿她也懶得探索,依舊坐在窗前的軟榻上,看那鵝毛般的大雪,這是她臨死前看到的最後場景。

大雪蓋住了新帝離開時紛亂的腳印和血跡,鋪在院子裏,平平整整,像是一片剛剛做好的雲片糕。

有人進了院子,潔白松軟的雲片糕被人踩出了腳印,姜寶柒很不高興,她試圖阻止來人,可來來回回,她就像一團空氣,什麽也做不了,只能眼睜睜看着康保在雪上踩出痕跡。

康保進了屋,望着姜寶柒的屍身出了會兒神,時間長到姜寶柒差點懷疑這個年近半百的大太監是不是喜歡自己。

康保取了帕子,小心地擦幹了姜寶柒手上已經幹結的血跡,望着她脖子上的血洞,重重地嘆了口氣,惆悵道:“姑娘,你本不必死的,你這樣死了,恩公他可怎麽辦?”

“姜姑娘,冒犯了。”康保說着話,抱起了姜寶柒的屍身,送到了拔步床上,又取了幹淨的帕子,将她的脖子包紮起來,甚至還手巧地打了個蝴蝶結。

別說,讓他這麽清理完,床上的姜寶柒就像是睡着了一樣,安詳平靜,只是臉色白得不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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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保清理完她的屍身就離開了。

姜寶柒對他口中的“恩公”很是在意,聽起來似乎那“恩公”可以安排讓她不死。

難道那壺毒酒可以瞞天過海?

難道她本來不用死,卻偏偏要刺殺新帝,之後又不願意落入新帝手中受其折辱而自盡?

不過這些也不重要了,反正她已經死了。

姜寶柒等了半日,興許是狗皇帝傷重,本來應該有的封後大典也并沒有舉行。

大雪覆蓋了康保的腳印,将小院重新變得潔白純淨。

半日後,皇宮生變。

姜寶柒在一片混亂震天的聲音中驚醒,她飄出窗戶,飄到院中那棵大樹的頂端,站在那裏望向遠方。

有人踏雪而來,雙手各拎着一個人頭,遠遠得看不清那人頭的樣貌,不過頭上搖晃的旒珠明确地告訴姜寶柒,這個人頭是屬于新帝的。

狗皇帝死了?

姜寶柒心中一陣歡喜,她又去看另一個人頭,飾着九龍四鳳的頭冠告訴她,這是封後時用的鳳冠。

這應該就是狗皇帝心中的白月光?

姜寶柒努力想要看清那人頭的樣貌,可惜鳳冠上的鸾鳳博鬓遮住了那人面容,還有鮮血污濁,實在難以辨認。

提着人頭的那人大步朝着姜寶柒的方向而來,他走到殿門外的地方,将那兩顆人頭随手地扔進了草叢裏。

離得近,姜寶柒認出來了,這是當朝首輔,陸缜。

他竟然造反了?

姜寶柒一時難以置信,像陸首輔這樣心機深沉的人,就算造反也不該是用這麽激烈的手段,按照他的性格,應該在波雲詭谲的朝堂上翻雲覆雨,再來個挾天子以令諸侯,然後兵不血刃就登上皇位的。

陸缜站在殿門外,長身玉立,目光沉沉,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姜寶柒非常熟悉他的目光,之前這位權傾朝野的當朝首輔每次看到她,都是這樣深沉幽邃的目光,姜寶柒都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得罪過他。

不過今日的目光跟平時略有不同,往常他都是威嚴冷肅的,透着上位者的鎮重,甚至有些不近人情的意味。

今日不知怎麽,姜寶柒總覺他有些悲傷。

向來喜怒不形于色的首輔大人,怎麽會悲傷?

再說,他都把皇帝給殺了,造反成功從首輔榮升一國之君了,還悲傷什麽?

果然是看錯了吧?

不過首輔大人今日确實有些奇怪,他平時喜着深色衣衫,今日卻穿了件雪白的道袍,看起來有點像孝服。而且那道袍的袍角沾染了斑斑血跡,更加不像他往日整肅潔淨的樣子。

姜寶柒仗着陸缜看不到她,站在他身側,仔細看了看平時不敢多看一眼的當朝首輔。

還別說,當朝首輔竟然十分俊美。

膚色冷白,嘴唇薄紅,鼻梁高挺,鳳眸狹長幽黑,仿佛透不過一絲光線。

良久,陸缜掏出手帕,擦幹淨手上沾染的血跡,整了整衣襟,動作慢條斯理,但他生得冷峻,平時又積威深重,鳳眸沉沉透不出一絲光線,這動作做下來,就給人一種鄭重端肅的錯覺。

髒污的手帕也被他扔到了一旁,那帕子染了血紅,落在白雪上,格外刺目。

陸首輔邁步進了殿門。

他一路直行,在潔白純淨的雪上留下清晰的腳印。

姜寶柒來不及心疼那平整幹淨的雪,她好奇地望着陸缜,飄飄忽忽地跟在他身後,進了正殿。

她看着陸缜進屋,坐在床邊,定定地望着她。

良久,他擡起手,幫她将站在臉頰邊的發絲撥開,別在耳後。

然後,陸缜就彎腰抱起了她,一路出了殿門,帶走了她的屍身。

姜寶柒:“?”

不是,你走就走吧,把我的屍身帶去哪裏?

總不能因為她是新帝的正妻,而他恨烏及屋,把她當成新帝同夥,又沒能親手殺了她,所以要帶走她的屍身去洩憤。

不會是要……鞭屍吧?

姜寶柒眼睜睜地看着陸缜走遠,她出不了這個宮殿,也攔不住他。

幸好她已經死了,就算他真的鞭屍,她既不知曉,更無痛苦。

姜寶柒依舊每日坐在窗前的軟榻上,欣賞院子裏的雪景。

美中不足的是,那雪地上被陸缜踩出了兩行腳印,而這兩天沒下雪,那腳印始終沒消,就那麽大剌剌地停留在姜寶柒的視線中。

第七天,終于下雪了。

姜寶柒心裏知道這是自己停留在人間的最後一天,之後也不知道去往何處,她趴在窗前,欣賞着最後的漫天雪花。

不過,兩個丫鬟卻不肯讓她吹風,說什麽會着涼。

真是可笑,她一個鬼,着的哪門子涼?

诶,不對,怎麽兩個丫鬟來了,難道她已經到了陰司?

既然見到了暮暮和朝朝,那不是同樣能見到父親母親,還有大哥?或許還有六哥?

姜寶柒精神一震,猛地睜開了眼睛。

卻見朝朝笑得如銀鈴清脆,“姑娘睡迷糊啦,這時節哪兒來的雪呀?”

暮暮也偷偷地笑,“姑娘要看雪是沒有的,不如奴婢給您去搖那顆桃花樹,讓您欣賞一場桃花雪?”

姜寶柒呆住了。

她僵硬地擡起頭,看到院子裏有一棵桃樹正開得旺盛,桃花灼灼,燦若雲霞。

她沒有眼花,這絕對不是大雪紛飛的冬日,更不是皇宮裏的宮殿,而是她在侯府住了十幾年的院子——栖霞閣。

姜寶柒霍然回身,捏住了朝朝的臉頰。

朝朝瞪着圓溜溜的眼睛,滿是詫異,卻并未反抗,而是乖乖地任由她捏着。

朝朝的臉頰又軟又圓,熱乎乎的,絕對不是一個鬼魂應該有的樣子。

姜寶柒擡起另外一只手,捏住了暮暮的臉頰。

同樣軟軟的,溫溫的。

姜寶柒想到了什麽,猛地從軟榻上跳了下來,唬得兩個丫鬟張着手臂,生恐她給摔了。

姜寶柒連繡鞋都沒穿,套着潔白羅襪的腳丫踩在厚絨毯上,沖到了梳妝臺前。

鎏金雕花雙魚紋銅鏡中,映出一張少女的臉。

雪膚花貌,容色絕豔。

她的雙頰飽滿瑩潤,一看就沒有經歷過歲月的摧折。

那雙眼睛仿佛蘊着最純淨的清泉,清澈而靈動。

姜寶柒捏了捏自己的臉頰,比兩個丫鬟的更加柔軟細膩。

兩個丫鬟對視一眼,姑娘怎麽突然多了個捏臉頰的喜好,捏完她們的還要捏自己的?

卻見姜寶柒猛地從梳妝臺前站了起來,跑了兩步,似乎察覺不對,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沒穿繡鞋。

她跑回軟榻邊,把繡着精致桃花的繡鞋胡亂套上,站起身就往外跑。

受了這天大的委屈,她要去告訴父親和母親!

剛剛跑出她住的栖霞閣沒多遠,迎面就看到她的父親。

長寧侯姜伯海高大威猛,蓄着濃密胡須,走路時龍骧虎步,一看就是沙場拼殺過的虎将。

以前姜寶柒總覺得父親太過粗犷,不像母親那樣溫婉細致,可此時看了步伐沉穩的父親,頓時覺得是那麽可靠。

“爹爹!”姜寶柒喊了一聲,縱身撲進了姜伯海的懷裏。

姜伯海吓了一跳,身體的本能反應讓他穩穩地接住了姜寶柒,然後他就懵了。

要知道女兒自幼就養得無比嬌氣,小小一團抱在懷裏的時候就會嫌棄他的胡須太紮人,根本不喜歡他抱,等到略大些知道要避嫌了,更是從來沒有這樣過。

“小七這是怎麽了?”姜伯海攬着女兒,有點不知所措。

“想爹爹了。”姜寶柒咕哝了一句,擡起眼看着父親,她已經很久沒有見過父親了。

想到前世一家人的結局,姜寶柒頓時委屈了,紅潤的嘴唇癟了癟,眼睛裏迅速彌漫了一層水霧,一眨眼,淚珠就順着臉頰落了下來,噼啪噼啪,一顆接一顆地掉在了地上。

姜伯海傻眼了,随即就是暴怒,虎目圓睜,怒道:“誰欺負我家小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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