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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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自家小女兒哭得淚珠滾滾,長寧侯姜伯海又是詫異又是憤怒。
姜寶柒是侯府年紀最小的,難免養得嬌氣些,但她很少這樣大哭。
平時心裏不痛快了,或者想要什麽了,紅潤的嘴唇一癟,纖長的睫毛一垂,再配上那巴掌大的雪白小臉,便自是一股委屈巴巴的可憐樣,非常有迷惑性。
只要擺出那個表情,她的大哥、六哥就會撸胳膊挽袖子地要給她出氣,連他也抵不住那楚楚可憐的模樣,有時候明知道她是故意裝的,還是會忍不住答應她的無理要求。
也正因為她想要什麽都很容易,根本到不了需要痛哭的地步,姜伯海震怒之下,突然意識到,這似乎是小女兒第一次哭得這麽可憐,那一顆一顆的淚珠,可不是裝出來的,顯然是傷透了心。
她哭着哭着就開始揉額角,顯然是頭疼了。
姜伯海一個行伍之人,每日面對的都是粗糙的将士,怎麽操練都不會掉眼淚的。此時面對小女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頓覺手足無措,拍着她的背給她順氣,盡量放柔了聲音哄她,“好了好了,莫要哭了,誰欺負我們小七了,父親給你讨回來,好不好?”
“小七這是怎麽了?”正發愁怎麽都哄不好,姜伯海就聽見了熟悉的聲音,心頭一緊。
來人腳步極快,卻依舊保持着侯夫人應有的儀态,發絲未亂,裙角被禁步壓得穩穩的,額頭上分明冒了細汗,顯然是聽說了小女兒在院門外哭了才匆匆趕來,嘴角卻帶着淺淺的笑意,仿佛那溫婉的面具已經固定在了她的臉上。
“小七別怕,娘親來了。”羅婉卿将姜寶柒從姜伯海的懷裏拉了出來,動作很輕,仿佛生恐傷到了嬌嫩的小女兒,手指卻牢牢地握着姜寶柒的手臂,帶着不容拒絕的意味。
姜伯海頓了頓,還是松開了手,任由她把小女兒拉走。
羅婉卿摟着小女兒,目光飛快地在姜伯海臉上打了個轉,“侯爺公務繁忙,小七受了什麽委屈跟娘親說吧,別打擾你父親。”
姜伯海神色有幾分尴尬。
姜寶柒哭聲一頓。
父親成親多年,雖然沒到鹣鲽情深的地步,但也算相敬如賓,可最近父母的關系卻有幾分緊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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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其原因,還是在她的身上。
京都的閨閣女子多是在及笄後才開始相看人家,之後準備個一兩年的時間出嫁。就算誰早就相中了哪家的女兒,也會等到人家及笄後再登門求親。
姜寶柒雖然已經十五,但今年七月才及笄,姜伯海只有這麽一個女兒,自然上心,已經在心裏給她挑了幾個合适的人家,都是沉穩有擔當的好兒郎,只等着小女兒及笄後再給她過過眼,看她中意哪個,再慢慢安排定親的事。
但沒想到離及笄還有小半年的時間,二皇子就求了賜婚聖旨,姜寶柒一下子成了未過門的康王妃。
這事來得突然,姜伯海毫無準備。
他接了聖旨,忍着怒氣送走了宣旨的內侍,回頭就問了姜寶柒幾個問題——
“你什麽時候跟康王熟識的?”
“你和康王說過什麽做過什麽?”
“康王為何突然求了道賜婚聖旨?”
當時姜寶柒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賜婚弄懵了,她當然是見過康王的,但絕對說不上熟識,只遠遠瞅見過幾次,沒說過話,更沒對上過眼神。
她完全不知道為什麽康王會突然求這麽一道賜婚聖旨,他是到了成親的年紀,可她還小啊,從來沒考慮過這些。
她被父親的連番诘問吓到了,連忙辯解:“我跟康王并不熟識,我什麽也沒說過,什麽也沒做過。”
姜伯海一拍桌子,沉着臉:“你不跟他不熟,什麽也沒說什麽也沒做,他為何求一道賜婚聖旨?姜寶柒,你知不知道,這聖旨一下,斷無更改的可能?”
武将一掌擊落,黃花梨的大書桌當時就裂開了一條縫,姜寶柒的臉一下子就白了。
她本就生得肌膚若雪,此時更蒼白了幾分,清澈的眼睛裏滿是不可置信,望着盛怒之下的父親。
“侯爺這是做什麽?小七什麽都沒做,你怪她幹什麽?”羅婉卿再溫婉賢淑,也容不得別人欺負她的一雙兒女,小六小七是她的心頭肉,尤其是小七,絕對不許別人動上分毫,哪怕是侯爺也不行。
她一雙妙目含着冷意,“侯爺好大的威風,不如趁着這口氣,進宮去問問皇帝和康王?畢竟下賜婚聖旨的是皇帝,求賜婚聖旨的是康王,跟我們小七可沒有關系。侯爺與其在這裏诘問毫不知情的小七,不如去問始作俑者。”
長寧侯姜伯海被頂得一口氣噎在喉嚨,半晌才怒道:“就是因為你溺愛無度,才讓她闖下如此大禍!”
說完,姜伯海拂袖而去。
夫妻兩個已經多日沒說過話了,姜伯海更是直接睡在書房,連二門都沒進過,今日剛想着進內院再問問姜寶柒,看是不是忽略了什麽,順便給老太太請個安,結果迎面就碰上了姜寶柒。
姜寶柒剛剛從前世的噩夢中醒來,心裏委屈得不行,乍然見到對她來說已經死去許久的父親,怎能不哭?
可母親匆忙而來,顯然是誤解了父親在為難她。
姜寶柒從看到院子裏那株史無前例開得最盛的桃樹時,就已經明白了這是什麽時間——分明是她跟康王的賜婚聖旨剛下沒幾日。
也是父母正生氣鬧別扭的時候。
剛才母親說的話,分明是綿裏藏針,餘怒未消。
想到前世父母的慘淡結局,姜寶柒心中酸楚,既然上天慈悲,給了她一個重來的機會,那她就絕對不能讓父母走上前世的老路。
姜寶柒一抹眼淚,一手拉着母親,一手扯着父親,“爹爹,娘親,我有話要跟你們說,非常非常重要的話。”
她剛剛哭過,蒼白的小臉上淚痕斑斑,一雙眼睛紅得像兔子,看上去比平時故意裝委屈的時候要可憐得多,姜伯海拒絕不了這樣的小女兒,羅婉卿更不能。
姜寶柒拉着父母穿過二門,去了外院的書房。
她要說的話太重要了,讓別人聽到一定會斥責怪力亂神,所以要在絕對安全的環境才行,比如父親的書房,就算父親不在,書房也是有人看管把守的。平時除了大哥和她,誰也不能随便進來的,連六哥和母親都不行。
“守好,不許任何人進來。”姜伯海吩咐了一聲。
雖然不太相信小女兒真的有什麽“非常非常重要的事”,姜伯海還是願意做做樣子,畢竟小女兒剛才哭得太傷心了,讓他忍不住不再計較什麽賜婚聖旨的事,想要哄哄她。
姜寶柒還在想着怎麽開口,這重生一事太過匪夷所思,她懷疑父母未必能接受,遲疑片刻,說道:“爹爹,娘親,我接下來要說的話都是真的,你們一定一定要相信我。”
“小七,說吧,”羅婉卿拍了拍姜寶柒的背,意有所指地說道:“不管你說什麽,娘親都相信。”
這話有點含沙射影,姜伯海臉色一僵,好在他平時刻板嚴肅,再加上絡腮胡,倒也看不出來。
姜寶柒思慮半晌,還是覺得用一個比較溫和的說法:“爹爹,娘親,我剛才夢到前世的事了。”
“什麽……前世?”這話太過離奇,饒是剛剛說過“什麽都信”的羅婉卿,都不由得打了個磕絆,姜伯海更是濃眉緊皺。
姜寶柒理了理思路,“你們聽我仔細說。我跟康王的賜婚聖旨下了之後,咱們侯府就接二連三地出事了。”
“你怎麽知道那是前世,也許只是做了個噩夢呢?”姜伯海心道怪不得剛才哭得那麽可憐,原來是做了噩夢,他還以為真有人欺負他的小女兒了呢。
羅婉卿雖然也不相信什麽“前世”,但她不能接受侯爺又诘問小女兒,立刻開口:“你連聽都沒聽,怎麽知道那不是前世?小七,你跟娘親說,娘親相信你。”
姜寶柒心中一暖,抱着母親的胳膊,靠在她的肩頭,低聲道:“先是四月浴佛節那天,母親跟趙家夫人約了在善覺寺見面,為的是大哥與趙家姑娘相看,不知為何兩人去了後山小路。大哥他……”
雖然姜伯海不相信姜寶柒所說真的是前世,但他看到小女兒咬着嘴唇,淚珠滾滾打濕了夫人的肩頭,她渾身都在輕輕顫抖,顯然是怕極痛極,心頭不由得一沉,追問道:“你大哥他怎麽了?”
姜寶柒哽咽道:“不知為何雲雀山的山匪也在那裏,大哥、大哥被他們殺了。”
“什麽?”羅婉卿低呼一聲。
姜伯海面沉如水,“小七,你繼續說。”
姜寶柒緩了緩,又道:“不過一月,端午節那天,六哥突然失蹤了,之後再也沒找到。”
羅婉卿渾身一顫,“小六?”
姜寶柒點點頭,“六哥真的丢了,之後再也沒找到。次年,我跟康王成親後沒多久,父親去剿匪,剿的就是雲雀山,可是父親您……”
想到前世見到父親屍身時的慘烈,姜寶柒幾乎說不下去了。
姜伯海的聲音冷硬得像是鋼刀,“你是說為父也死在了那雲雀山?”
姜寶柒哭着點點頭,“嗯。”
姜伯海緩緩搖頭,“小七,為父奮戰疆場,殺了多少人,什麽樣的兵将沒見過,一個小小的雲雀山山匪,能把我的命留下?”
他原本聽到小女兒說得煞有其事,有時間有地點有人物,差點都信了,可她說他會死在雲雀山的山匪刀下,簡直太過離譜,一聽就不可能。
姜寶柒聽出了他話裏的質疑,猛地睜大眼睛,“爹爹!我說的是真的!”
羅婉卿半信半疑。
世子和侯爺都是武将,卻雙雙死在雲雀山的山匪手中,有點太過離奇。
小六雖然在書院讀書,但出門時必有小厮跟着,怎麽會無故失蹤?就算有那拍花子的,也是偷不懂事的小孩子,小六跟小七是雙胎,已經十五歲,平時也機靈,怎麽會被人騙走?
但小女兒哭成這樣,那害怕是真的,那傷心也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