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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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缜說完,就離開了船艙。
姜寶柒凝神細聽,那木棧橋上傳來的腳步聲已經一路到了橋頭,離小船遠遠的。
她看向小幾,朝朝會意,麻利地解開了包袱。
裏面是一件海棠紅的衣裙,拎起來一看,正是廣袖流仙裙,跟姜寶柒身上這一件幾乎一模一樣,除了顏色略微淺了一點點。
“這……”朝朝驚訝地看看手中的衣裙,再看看姜寶柒身上那件,要不是湊巧把兩件衣裙放到一起對比着看,這兩件真的太像了,就算換了衣裙別人也絕對察覺不到。
在她心中,首輔那可是最大的官了,應該是除了皇帝最有權力的人,這種人不應該心機深沉每天只想着争權奪利嗎,怎麽會在意自家姑娘的衣裙濕了這樣小的事情?
姜寶柒也愣住了。
看着朝朝手中的衣裙有點反應不過來,陸首輔會這麽好心?
他前世殺了康王,應該是極厭惡康王的,那對她也該是恨烏及屋才對呀。
姜寶柒有些不太明白,她總覺得自己忽略了什麽,也許前世陸缜跟康王之間的來往是真情實意的,陸缜确實在幫着康王奪嫡,只是在康王登基之後,兩人不知為何鬧翻,陸缜這才造反,殺了新帝。
姜寶柒揉了揉額頭,她猜不透陸首輔是什麽意思,但擺在眼前的形勢是,這衣裙換了對她确實極有好處。
她穿着濕透的衣裙沒法見人,萬一在走回馬車的過程中被人看到,還不知會引起什麽流言蜚語呢。
再說,三月天還是有點冷的,裹着濕透的衣裙她已經凍得手腳冰涼了。
姜寶柒一咬牙,探頭看了看船艙外面,木棧橋上空無一人,只看見陸缜站在橋頭處,背對着小船,身形高大挺拔,擋住窄窄的棧橋,莫名有種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好像身後的小船正處于他的保護之下。
凍得蒼白的手指握住了腰間的系帶,朝朝明白了,連忙過來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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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寶柒這還是第一次在外面換衣裙,她一邊擔心水面上突然冒出個人鑽進小船,一邊又擔心木棧橋上陸缜會突然過來,不由緊張得手指輕顫,屏住呼吸聽着外面的動靜。
好在有朝朝幫忙,很快幫她換好了衣裙。
低頭看看身上平整的裙擺,姜寶柒長長舒了口氣,萬幸沒被任何人撞見。
朝朝把換下來的衣裙仔細折好收進包袱裏,遲疑問道:“姑娘,這一件咱們得帶走吧?”
畢竟是上過身的,怎麽好留在這裏?姜寶柒點點頭,“帶走。”想了想又叮囑一句:“拿好,別被人看見。”
朝朝緊緊地将包袱抱在了懷裏。
姜寶柒出了船艙,剛剛踏上木棧橋,陸缜就轉過身來,目光在那華美的廣袖流仙裙停頓了一瞬。
姜寶柒慢慢走到他身前,深福一禮,“多謝大人出手相助,不知這件衣裙多少銀兩?”雖然他肯定不缺這麽點銀子,但她也不能白占他的便宜。
“不值幾個錢,無需在意。”陸缜淡淡道。
姜寶柒很想趕緊離開他身邊,也顧不上拉扯還不還他銀子的事,試探着告辭:“那我就不打擾大人了。”
陸缜颔首:“去吧。”
他既然開口放行,姜寶柒邁步就走,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陸缜在身後,她總感覺背後發緊,不由得越走越快。
等到看見自家馬車的影子,姜寶柒才放慢了腳步,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那草坡高處,隐約站了個人,距離太遠看不清樣子和容貌,但姜寶柒有種直覺,那就是陸缜。
難道他剛才就一直站在那裏看着她離開?
姜寶柒搖了搖頭,把心中那點怪異的感覺甩開,踩着車凳上了馬車。
朝朝問:“姑娘,您去東岸再轉轉,還是這就回家?”
姜寶柒:“回家。”
一進栖霞閣,暮暮迎了出來,一眼看到姜寶柒身上的衣裙,暮暮臉上的笑容一僵,随即扶住了姜寶柒的胳膊,笑道:“姑娘回來了。”
進了東次間的卧房,暮暮低聲問:“姑娘的衣裙怎麽換了?”雖然跟之前的幾乎一模一樣,但她對姜寶柒的衣服首飾都極為清楚,更何況這件廣袖流仙裙還是她早上的時候幫着姜寶柒穿上的。
姜寶柒輕聲道:“不小心沾了水,然後碰見了陸首輔,他命人取了這一件。”
暮暮聲音壓得更低,“那姑娘的耳墜子也是掉在那裏了?”
姜寶柒一愣,擡手一摸,才發現右邊的耳墜子不知道什麽時候掉了。
“也許……是吧。”姜寶柒有些拿不準,她救蕭延瑆的時候也費了好大勁,還栽進了水裏,那個時候蹭掉了耳墜子也有可能。
暮暮幫她把左邊的耳墜子取了下來,“那這一只奴婢就先收起來。”在另外那只找到之前,這只是絕對不能讓人看到了。
姜寶柒把身上的廣袖流仙裙換了下來,交待暮暮仔細藏進箱籠深處,換了身櫻草色的襦裙,去了舒雅院。
羅氏有些驚訝,“這麽早就回來了?”
姜寶柒嗯了一聲,抱着母親的胳膊,把剛才在西岸遇到蕭延瑆的事說了一遍,問:“娘親,那瑞親王府到底是怎麽回事?”前世這位小世子在上巳節這天就溺死了,但看今天她遇到的情形,多半是被兩名惡仆害死的。
羅氏皺眉道:“瑞親王府就是一灘泥潭,老瑞親王也就是你遇到的蕭延瑆的祖父,他有無數寵妾,也生了不少庶子,嫡子只有一個,就是後來的瑞親王,偏偏瑞親王自幼就身子骨不好,蕭延瑆生下沒多久,瑞親王就過世了,王妃悲痛之下,纏綿病榻,沒多久也死了。”
姜寶柒愣了愣,這情形跟前世她失去父母時何其相似,想到母親纏綿病榻日漸憔悴的樣子,她心中一酸,險些掉下淚來。
“那小世子就只有一個姐姐了?”姜寶柒問。
羅氏點點頭,“瑞親王只有一雙兒女,郡主蕭延瑛,世子蕭延瑆,姐弟兩個相依為命,叔叔們倒是不少。今天的事——呵,為了一個爵位,連血脈親情都不顧了。”
“爵位父死子繼,兄終弟及,娘親,你說咱們家……”姜寶柒咬住了舌尖,剩下的話沒有出口。
羅氏卻瞬間明白了她的意思,照前世的情形來看,大房可真是死絕了,那爵位要麽就被皇帝收回,要麽就給了二房。
她緊緊摟住了姜寶柒,“這話放在心裏,別在你父親面前說。”
姜寶柒點點頭,“我明白。”
她沒告訴母親的是:前世大哥死在善覺寺之後,父母就反目成仇了,父親懷疑大哥之死跟母親有關,因為那善覺寺之行就是母親安排的,為了跟趙家姑娘相看。
偏偏一個月之後,六哥神秘失蹤,以父親的能力,幾乎将京都翻遍了也沒找到。母親懷疑父親沒有盡力,或者六哥失蹤本來就是父親在報複她。
父親母親徹底成了仇人。
他們到死都沒有再說過一句話。
之所以沒有和離,也不過是因為母親病得太嚴重。
前陣子父母剛剛因為她跟康王的親事有了龃龉,她怎麽好在這個時候跟父親“挑撥”大房二房的關系?
再說,說什麽“兄終弟及”,萬一父親沒疑心二房,反倒疑心到六哥頭上呢?前世父母反目的根源,就是因為大哥死了之後,六哥就會順理成章成為新的世子,所以,父親才會懷疑母親對大哥下手。
她知道父親對她尚有疑慮,也沒有全身心地信任母親,所以今天遇到陸首輔的事也沒打算告訴父親。
萬一父親又随口冒出一句“堂堂首輔為什麽要幫你”、“你之前跟陸首輔說過什麽做過什麽”之類的話,母親肯定會維護她而跟父親起争執。
她不想有任何節外生枝的地方,只希望下個月趕緊來到,父親驗證了她的話,好幫她退了這門親事。
“娘親,你說——”想到退親,姜寶柒突然意識到自己之前忽略的一個問題,“父親要是知道康王不是良配,他、他會幫我退親嗎?”
跟康王退親,可是跟皇權作對,不僅僅是要得罪一個二皇子,還要抗旨不尊。
羅氏愣了愣,目光出現了一瞬間的茫然。
姜寶柒心頭一涼,連忙抱住母親的胳膊,仰着白嫩的小臉,笑道:“看我!怎麽會說出這樣的話,父親那樣疼我,一定不會讓我嫁給匪類的。”
羅氏卻仿佛沒有聽見她說的話,目光落在虛空中,出神地想着什麽。
半晌,她低低開口,“如果康王不是良配,娘親就算拼了這條命,也不能讓我的小七嫁到那人的府中。”
姜寶柒心中一酸,腦袋往母親的懷裏一紮,胡亂地蹭着,“說什麽命不命的,我要不想嫁,那法子多得很。再說,父親肯定會幫我的!”
羅氏摟住了快要扭成麻花的小女兒,笑着拍她,“別鑽了,頭發都亂了。”
姜寶柒跟母親纏磨了一會兒,就回了栖霞閣。
在臨平湖西岸的時候衣裙沾了水,雖然後來在船艙裏沒有吹到風,但姜寶柒總感覺有些頭疼鼻塞,懷疑自己要生病。
果然到了申時,她就發起熱來。
兩個丫鬟急得不行,姜寶柒倒是暗暗竊喜,因為她今日沒遇到康王,但按照前世康王的行事,他很可能會主動來約她。
果不其然,到了酉時,康王的請帖就送來了,說是天香樓出了新菜,想請她一同品嘗。
朝朝很是高興,“姑娘,殿下他好貼心啊。”
暮暮也難掩喜色,定親的男女可以光明正大地見面,康王此舉一點兒都不唐突,反而顯得很把自家姑娘放在心上。
姜寶柒也很開心,笑眯眯地點頭,“哎呀,剛巧我病了呢。”病得太是時候了。
“怎麽就病了?請大夫了嗎?什麽病?”來人說着話,已經撩開簾子進來,外面的小丫鬟都沒來得及通報。
姜寶柒揉了揉額頭,“六哥,你多少等通報一聲呀。”
姜留錦大步走到她面前,低着頭仔細看了看她的神情,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漂亮的小臉板了起來,眉頭皺得死緊,“怎麽發熱了?今日書院放課早,我特意去臨平湖畔找你了,結果遇到四姐五姐說你去西岸了,等我去西岸,又沒找到你,你是不是穿得太輕薄着涼了?”
他語速輕快,噼裏啪啦就說了一大通。
“六哥……”想起他前世突然就失蹤了,之後怎麽也找不到,甚至連生死都不知,姜寶柒眼圈一紅,紅潤的唇瓣癟了癟。
姜留錦吓了一跳,“诶——你別哭啊,我可什麽都沒做!對了,我給你帶了好玩兒的東西呢。”
他說着話,小心地從袖子裏掏出一支竹蜻蜓,遞到姜寶柒面前,“看,特意給你買的,別哭了哦。”
姜寶柒一手捏着竹蜻蜓,一手拉着姜留錦的袖子,“六哥,你以後要——”
“世子來了。”外面傳來小丫鬟的通報聲。
門簾挑起,一個高大的青年邁步進來,他比姜留錦大了幾歲,又是習武之人,看起來比軟榻邊的雙胞胎要健壯得多。
姜寶柒連忙從軟榻上爬起來,規規矩矩地福了一禮,“大哥。”
姜毅成目光一黯。
他看得分明,在他進來之前,小六也才剛到。
不過是前後腳的工夫,小七對兩個哥哥的态度卻截然不同。
小六來了,她躺在軟榻上根本就不起身,還拉着小六的袖子撒嬌。
可他來了,她立刻就變成規規矩矩地樣子。
他是看着她長大的,他抱過小六,也抱過她。
小時候粉雕玉琢的小團子,簡直讓他愛不釋手。
可她越懂事,對他就越疏遠。
偏偏這一切,都不是她的錯。
“小七怎麽病了,請大夫了嗎?”姜毅成問道。
他眼中的失落不過是剎那閃現,随即就恢複了正常,還是那個沉穩端方的侯府世子。
姜寶柒卻看到了。
她愣了愣,突然意識到,他們兄妹、父母,本不該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