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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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飛鶴的語氣很輕松,話音裏帶着一貫的那種笑意,可臉上的表情卻格外嚴肅,直視着尹新舟的眼睛。

尹新舟:“……說起來你可能不信,我也不知道為什麽。”

這種情況真的很難解釋,但站在張飛鶴的立場上,作為霞山監院,持有最基礎的懷疑也是理所當然——不然的話尹新舟反倒要懷疑對方作為監院的水準是否夠格了。

僵持幾秒之後,張飛鶴早有準備一般開口:“這樣罷,我問你三個問題,你如實回答。”

尹新舟點頭,于是對方從袖中掏出一顆鴿子蛋大的水晶珠,讓她握在手心裏:“這是栖衡山的一位前輩所做出來的法器,倘若你說出來的是實話,寶珠內部的顏色就仍舊會保持清澈;而如果你說出的是假話,這顆珠子立刻就會變得渾濁。”

“等等,這顆珠子是能夠重複使用的吧?”

尹新舟表情警惕地舉手問道:“如果是的話,我需要在你向我提問之前先說一真一假兩句話,來判斷寶珠仍舊在正常運作。”

考慮到中世紀女巫審判時候的極限操作,她必須要說起只有自己知道真僞的內容來确定自己接下來的應對方法。

張飛鶴笑了一下:“當然可以。雖然确實有使用次數的限制,但是如果只添兩句話,那倒不妨事——不過你接下來所說的內容也将會納入我的判斷。”

尹新舟點頭,握住手中的水晶珠,說出了第一句話。

“可導必連續,連續必可積[1]。”

寶珠的顏色沒有發生變化。

于是尹新舟就又說了後半句:“連續必可導,可微必可積[2]。”

衆目睽睽之下,水晶珠的顏色又逐漸變得渾濁,原本通透的內裏顯得灰白一片。

“我沒有問題了。”

尹新舟說:“你們現在就可以開始提問。”

張飛鶴将水晶球取回來,拿在手中用力晃了兩下,像是換體溫計一般将它重新搖晃回原本的澄清顏色,又交還到尹新舟的手中:“我的第一個問題,只用是或者否來回答。”

“在梁小武那起事件之前,你是否同渾淪派有過私下接觸?”

尹新舟毫不猶豫地回答了否,寶珠的顏色沒有變化。

這三個問題張飛鶴顯然已經提前打過腹稿,第二個緊随其後便問出了口:“你那本命法寶的挖掘機,是否當真如你所說,是用于「修土造房、開山架橋」的工具?”

“是。”

尹新舟眨眨眼睛:“有個專業的名詞叫「工程車輛」,有時候修路和運貨也用得着。”

“第三個問題。”

張飛鶴注視着尹新舟的表情:“你對渾淪派想要複活獸王的事情,怎麽看?”

這就并非是判斷題而是簡答題了,尹新舟猶豫了一下,不知道應當怎麽組織語言。首先自己對這個門派的了解并不多,此次的刺探行動也因為突發意外而被終止,留下的整體感受就只有“有毒的邪丿教”這點……

“說你自己最直觀的感受就好。”

蔣鈞行說道:“不必有什麽忌諱,問心珠會判斷你所說的是否是自己最真實的想法,倘若在心裏幾番糾結輾轉,對所表達的內容過度修飾,反倒有可能會被判定為謊言。”

也就是說,要直接。

尹新舟于是決定直接一點。

她深吸一口氣,頗覺遲疑地緩緩說道:“這不是有毛病嗎……”

饒是張飛鶴也忍不住沉默了一下,而時千秋早就已經笑出了聲。

尹新舟這才意識到她認知裏面的“直接”和這幾個人所表達的意思有着微妙的差別,幹咳了一聲給自己找補:“我以為你們是要我說腦子裏的第一反應——”

“沒關系,這個回答就足夠了。”

張飛鶴說:“我要問的東西已經都問完了,霞山派事務衆多,我便不在這裏多留,你同剩下的人有話說的話請自便。”

說完,他就收回了尹新舟手中的那顆水晶珠,轉身離開。

尹新舟裝回來的戰利品不少,但種類比較零散,從儲物手镯當中掏了幾樣以後,時千秋幹脆找了個竹編的籮筐出來,讓她一股腦全部都倒進去,之後再去差遣弟子做細分。尹新舟照做之後,籮筐便很快被填滿,模樣看上去同樣像是塞了滿滿一筐的垃圾。

“……你們兩個鬧出這麽大的動靜就帶回了這些玩意?”

時千秋問。

“咳,拿的時候也不知道究竟哪些東西有用。”

尹新舟尴尬道:“你湊合着挑吧。”

于是時千秋也帶着一籮筐成分複雜的戰利品離開,房間裏只剩下了兩個人,到了這時候尹新舟才後之後覺地反應過來,似乎從進入這個房間的一開始到現在,蔣鈞行連一個字都沒有說過。

印象裏他确實是個話不太多的人,可尋常時候總不至于像是今日一般緘默。

“沒有什麽想說的話嗎?”

尹新舟問:“雖然如今手頭沒那顆珠子了,且大部分的信息我掌握得還沒有你多……但如果你想知道些什麽,我也不是不能回答。”

“……其餘該問的話師兄已經都問過了。”

蔣鈞行卻說:“你身體當真無大礙?”

“至少目前看來健康得很。”

尹新舟說:“說實話,你們都這樣問感覺怪吓人的——就好像那魔瘴是什麽粘了之後必死無疑的流毒。”

對方沒理會她的這句玩笑話,而是伸手探了探尹新舟額頭的溫度,确認額溫正常以後,右語氣很嚴肅地重新叮囑一番,說“對于渾淪派的調查已經全權轉交到門內的高境修士手中,原則上天權境之下就不便參與,此次将你牽扯于其中本是意外,日後就當從未與這個門派有過交集吧。”

“那地方确實有些邪門……”

尹新舟頗為贊同地點頭:“那我日後若是探聽到相關事宜,就直接給你去信?我自己就不深究了。”

“是「別去探聽」。”

蔣鈞行看了她一眼,重新強調道:“今日之後,渾淪派同你再無幹系。”

霞山派沒有“住院”的說法,之前留在明霞峰也不過是因為這兒的丹藥比較充足,如今确認了身體康健之後,尹新舟便沒有留下來的理由,直接打道回府回了自己的住處。

給自己燒了一壺熱水,又泡好茶,一口氣牛飲全部喝光之後又續上第二杯,尹新舟還是覺得自己的心情有些複雜。

她将這種複雜情緒的來由歸結于蔣鈞行的古怪态度。

這人平日裏總一副看上去很好說話的模樣,甚至被安上“頭腦不聰明”的玩笑話也能在潛入的過程中泰然處之,相識這麽久,他還是頭一次态度如此嚴峻、不容辯駁地發出指示。

這讓尹新舟甚至都忘了問“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麽”,後知後覺地回過神來時,連茶都已經不熱了。

還以為走這一趟,大家關系已經挺熟了……沒想到回山之後,對方又不假辭色起來,擺出原本玉衡劍仙的态度,顯得之前随意開玩笑的自己很呆。

大不了再握着那水晶珠多問幾句嘛!又不是不會回答……尹新舟在院子裏轉了一圈:她知道的并不比他們多多少,而對方這種态度,似乎早就認定了自己會同那種邪教有瓜葛一樣。

而且當時的情報還是她親手傳過去的——這就頗有幾分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意味。

另一邊,蔣鈞行回到劍閣換了新劍,便坐在截雲臺邊的樹梢上發呆。

眼前是一片翻滾飄搖的雲霭,這本是平日裏最常見到的景色,無數個日月中,他曾經在這樣的景色當中習劍,此時卻心煩意亂,難以平靜。

當時的情形直到現在還仍舊歷歷在目:對方躺在一片廢墟當中,胸腔被擠壓得呼吸困難,可臉上卻沒有絲毫因此而感到痛苦的跡象;周圍的魔瘴濃重到連自己都能感受到不适,可面前的這個人卻同樣沒有受到任何影響。

這不正常,蔣鈞行想,即便他可以忽略無數對方顯得不正常的內容,認可她所說的“沒有妖獸和仙人的故鄉”,甚至隐瞞和默許挖掘機的特殊之處,卻無論如何都沒辦法将眼前這種明顯透出妖異的情形視若無睹。

興許也有“本命法寶在緊急情況下庇護主人”的可能性,但使用獸血作為驅動力的奇怪法器怎麽想都會覺得可疑;他隐約有着更加糟糕的推斷,但兩年間的相處又讓人完全無法将思路引向這個方向,好像只稍微向着那裏一想,十五歲的自己便會投來譴責的目光。

她通過了問心鏡入山門,兩年間做過的每一件事都歷歷在目,懷光劍得到門內上下的一致認可,自己親手打造的刀兵即便是姜斫承老前輩都要稱贊一聲“有巧勁”。

本命劍就橫在膝頭,似乎是感受到了這種心境上的煩擾,也跟着傳遞來亂雜的異動,被他運起靈力拍在劍鞘上,複而又重歸平靜。

最壞的結果是,她同自己一樣——就像是自己肩負着鎮壓劍骨的職責,師妹大概也同獸王有着什麽尚不可知的聯系。

但這又很難解釋對方的修為……畢竟自己接下這件事的時候劍法已經小成,整個霞山找不出第二個合适的人選,可她入門之前卻還偏偏是凡人,連那點修為都是靠時千秋的丹藥堆砌出來——凡人不可能活得這樣久,還一直都能保持年輕的相貌。

“之前是你不允我多問,現在又自己一個人坐在這裏硬想,師父她老人家若是知道,估計要将這回事寫進書裏傳個百十年。”

張飛鶴站在樹下,擡起頭:“你覺得天底下只許你一個人用那種法寶?”

當然不是,蔣鈞行看向地面,抿着嘴不吭聲。

“那我換個方法問。”

張飛鶴說:“天底下不止你能用,但放在她身上就是不行……不是吧,你真這樣想的?”

他看着對方的眼睛,笑了一下。

“獸王骸骨按理說應當都收集在栖衡山,如今突出意外,我已經給他們那邊去過信,估計要不了多少時日便會有回音,如有必要的話,可能還得勞動你去栖衡山走一趟。”

那是自然,蔣鈞行點頭。他原本也打算去那兒一趟,至少要确保鎮在山腳下的東西還原模原樣地待着——考慮到之前試青鋒當中出現的意外,獸王骸骨極有可能也已經被偷走了一部分。

“噢對,你叫上她一塊,興許能幫些忙——”

“不行。”

蔣鈞行卻說:“她不能去。”

他看着張飛鶴,對方臉上挂着意味不明的笑容,好像自己這麽多年來他都沒能跟上對方的思路過。

但他還是又強調了一遍:“我一個人去。”

通用附注:

[1][2]:高等數學順口溜,來自網絡。[2]是錯的大家不要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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