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與何夫人說罷話,盛懷寧看了一眼一旁的沙漏。

“時候不早了,若再待下去只怕我阿娘和父親要擔心。”

經她提醒,何夫人也連連點頭。

“盛小姐快些回去吧。”

二人一同從書房走出去,路上靜悄悄的,也沒有巡夜的侍衛。

走過游廊,前面漆黑的樹木後猛地晃動了一下,踩出些動靜。

何夫人哆嗦了一下,吓的停住了步子,盛懷寧警惕得很,當下眯着眼看向前面,袖中的匕首已快拔出來。

樹後的動靜越來越大,就在盛懷寧打算往前出手時,一個身影如鬼魅一般閃了出來,聲音俏麗卻又有些譏笑。

“盛小姐這是做什麽。”

這一句話一出,何夫人猛地松了一口氣,走上前喊。

“歡兒。”

那女子的聲音稍緩和,從後面走了出來,清麗的臉上淡淡的看不出表情,語氣埋怨。

“阿娘。”

何夫人轉頭介紹起來。

“讓盛小姐見笑了,這是我女兒,若歡。”

盛懷寧自然是知道何若歡的,當下稍稍福身,與何若歡各行了半禮。

起身,盛懷寧剛要往前走,何若歡忽然冷不丁說。

“那些空無虛妄的紙張,扳不倒盛家反倒會把整個何府和盛家搭進去,阿娘你倒是真敢給,盛小姐也是真敢接。”

何夫人當即皺眉,輕聲斥她。

“歡兒,不準胡說。”

“這算得上胡說嗎?”

何若歡并不畏懼,反倒語氣更譏诮了些。

“就算搜羅了魏家反叛的證據呈上去,皇帝敢打殺了魏家定罪?”

魏家的宦臣手裏掌半邊兵權,狗皇帝還要忌諱着。

她一針見血地點到了這,揚起下巴剛要說話。

“皇上不敢定魏家的罪無非是因為兵權,可若魏家沒了兵權,證據擺在面前,民心趨向之下,皇上又豈敢姑息?”

盛懷寧看過她,一雙眼如同從水裏撈出來的一般,清冽冷然。

她說的是“豈敢”,而不是豈會。

何若歡擡頭認真看了她一眼。

“盛小姐這話說的雖有理,卻也空談,魏家根基已久,非一時一日之力。”

“一時一日不行,那便月月年年,若一直畏懼污穢與強權,那待在強權之下,便一輩子也翻不了身。”

盛懷寧打斷她的話,說道。

“這與蚍蜉撼大樹有何區別……”

何若歡扯了扯嘴角,似有嘲諷。

“去年邊境軍營糧草被燒,引南明敗北于北齊的時候,也沒有人能想到,是一只火折子引起的。”

盛懷寧慢慢往前走了兩步,對上何若歡的目光。

“何小姐自幼長于宅院,也該知道,木頭用久了也是會腐朽的。”

腐朽的木頭要來無用,那要如何辦?

自然是換了。

何若歡被她眼中的神色看的恍惚了片刻,一時竟有些語塞。

“長在安樂之中并非長久之計,這溫水的根基就是髒污的,呆的久了,只怕再難走出來不說,髒污的水還容易……致死。”

她微微勾起唇,但眼中鋒利的神色只一瞬,又很快回歸平靜。

院中的風越涼,何若歡眯着眼看了她片刻,忽然斂了身上的刺,見她要走,倚着身後的樹樁子說。

“盛小姐其人,不像是長在南明這荒唐地方能養出來的。”

盛懷寧稍稍止住步子回頭看她。

何若歡便接着又說。

“像前朝風骨。

像前朝邬離朝,那的風骨,才像是能養出盛小姐這樣的人。”

可惜生錯了時候,她這一番铿锵的話未必能砸的出水花,最壞的結果不過是搭進去盛府滿門。

何若歡嘴角勾起些諷刺的笑,似乎可惜了一瞬,但她很快又覺得。

與她有什麽關系呢?

一聽她提起邬離朝,何夫人眼中神色變了又變,忽然走上前捂住她的嘴,聲音冷了幾分。

“歡兒。”

前朝的事都過去十多年,何家如今在風尖刀口,是如今萬萬不能提的話。

何若歡也不見惱,朝何夫人笑眯眯地點頭,仿佛剛才的針鋒相對都不曾有過一樣,她撫了撫衣袖,轉身離開。

這一場鬧劇發生在暗色裏的廊下,并不引人注意,何夫人送她出去,在門口還是有些不放心地開口。

“歡兒平日被我寵慣了,盛小姐莫要在意她說的話。”

盛懷寧搖搖頭,又像是想起什麽似的,問她。

“我記得何小姐……是先夫人的女兒?”

何夫人并不避諱這些話題,跟着點頭。

“是我長姐的女兒。”

她是在長姐故去後,才入了府養何若歡。

“先夫人……是前朝人?”

不然如何解釋何若歡方才那奇怪的态度,話沒說了幾句就提起前朝。

何夫人臉色變了變,勉強笑着岔開話題。

“時候不早了,盛小姐快回吧。”

見她不願提及這避諱的話題,盛懷寧也未多問,低頭鑽進馬車裏離開。

回了盛府,盛夫人早帶了晚膳在屋內等着她,見她好端端地回來,才松了一口氣,上前拉着她坐下。

“怎的這麽晚了還要出去?”

盛家雖是世家,但規矩并不嚴格,盛夫人對這個女兒更是嬌寵,從小不曾束縛她在閨閣。

往常她出去玩樂到晚間也是常有的事,但如今日這麽晚的,倒還是頭一次。

盛懷寧隐去姚束和何府的事,三兩句岔開了話題,盛夫人也沒再多問,從食盒裏端了幾個盤子出來。

“這都是你愛吃的,阿娘方才為你下廚做的,別等着待會涼了,你快吃些。”

盛懷寧嘴角這才帶了些笑,和盛夫人一邊說話一邊用過了晚膳。

晚膳後,送走了盛夫人,她也無心睡下,見書房的燈還亮着,轉頭就推開了門。

盛相正在屋內坐着,見她進來似有兩分意外。

“寧兒坐吧。”

盛懷寧走過去,将手中的兩封書信遞出去,将何夫人與她說過的話一一說給了盛相。

這些事一說完,盛相還有什麽不明白的,他既震怒于魏府幹的龌龊事,又心痛于何太尉的死。

盛相眼中浮起幾分怒意,手中捏着文書,冷哼了一聲。

“魏家狗賊狼子野心,于朝中是大患事。”

“豈止于朝中?

魏家這兩年沒少往下面安排自己的人,地方各城層層剝削,私自收繳重稅只是其一,去年赈災款二十萬兩雪花銀撥下去,到了地方卻只見八千,魏家辦事荒唐的厲害,底下百姓民不聊生,将好端端的地方都禍害的不成樣子。”

盛懷寧眉眼微沉,冷聲說道。

“這一朝才建朝十餘年,這沉疴又肮髒的根基卻像是待了幾百年一樣,又如何對得起……”

她話說到一半頓住,眼中神色掙紮了一瞬,又沉默下去。

盛相擡頭看了一眼她。

“寧兒……”

“不說這些了。”

盛懷寧搖搖頭,岔開了話。

“此番何太尉的死是魏家做的,但如今我們短時間內抓不着證據,還不能輕舉妄動。”

盛相沉聲提醒。

“父親放心。

我今日在外面抓到了姚束,他已經同意上堂翻供,如今仍需做的,便是想辦法證明父親當日的确不曾見過何太尉,還有……”

盛懷寧話音頓了頓,目光落在身後的暗格。

“還有污蔑盛家反叛,留下的那些信封。”

那信封曾被盛相趁亂收了起來藏在暗格裏,就是想可否從中尋得到一些端倪,此時聽盛懷寧這樣說,他從身後摁開了暗格,将那些信拿了出來。

但這些信這兩日已經被他翻看過無數次,奈何魏家的确狡猾,他沒發現半點端倪。

盛懷寧接過去,雖然這信上的東西已經看了千百次了,她仍不死心細細地看下去。

這信才是洗脫盛家反叛罪名最重要的東西。

信上的內容正常得很,是“盛相”和北齊将軍的書信來往。

前後十幾封,是半年來斷斷續續的落款。

她捏着看了又看,微弱昏黃的燈光映着她如玉的側顏,又平添幾分溫和和認真。

盛相看着,似恍惚了一下,眼中神色有些複雜。

這十幾封信看過來約摸用了近兩刻鐘,可依舊一無所獲。

盛相見她眼神黯淡,也不忍她太難過,安慰道。

“不急着一時,寧兒可莫有太大壓力。”

他這兩日亦在為着此事奔波,抱着一點微弱的僥幸想那日涼亭外會不會有真正的人證,兩日下來也沒有好好歇着,但這個女兒比他更盡心,他自然看得到眼裏。

“寧兒是如何在外面抓到了姚束?”

盛懷寧将手中的書信放下,和他說道。

“姚束上了勾,和魏家有了聯絡,我從姚束家中抓了他妻兒過去,威逼利誘一番,他便同意了。”

這法子太大膽,所以行事前她并沒有同盛相說過,她三言兩語輕描淡寫地說過去,盛相忍不住擔憂地蹙眉。

“可如此,魏家……”

“魏家若有心救何束,早把人送的遠遠的了。”

魏家無心救他,也知道此番盛府必能被保,只想幹淨地把自己摘出去。

如今姚束落到她手裏,城西別院她早就安排了暗衛守着,不會給魏家出手的機會,等魏家辦完了魏槐的喪事有心找姚束的時候,早就晚了。

她将一些算計的正好,早有準備自然不怕魏家再出手。

盛懷寧去年才從江南回來,對朝堂和家中的事并不十分清楚,好不容易弄了明白,轉眼盛家就在魏司馬手裏栽了這麽個大跟頭。

如今她上了心,就斷斷不會容許魏家再鑽空子來害盛家。

她話說的周全,考慮的也到位,盛相愣了愣,嘴角浮起溫和的笑。

“寧兒做事越來越妥當了。”

也越來越讓他放心。

假以時日歷練之後,未必不能在日後的亂世中,為自己争一席安寧。

但這話盛相并未說明,與她又說了幾句,盛懷寧看了一眼沙漏,站起身要回去。

剛站起來,她目光觸及盛相桌案上的那臺墨,忽然一愣,袖中的手不自覺抓緊。

“父親用的……是月前江南進貢過來的煙墨嗎?”

盛相不明所以地看了一眼,點頭。

“正是,怎麽了?”

盛懷寧聽他肯定,目光猛地一顫,她呼吸急促了幾分,上前兩步抓起桌上的書信,幾乎是迫切地又看了一遍。

一張張浏覽過,紙頁都被她翻得起了聲音,在安靜的屋內聽得明顯。

而明黃的燈盞下,她眼中的光亮越來越大,直到死死攥着手中的信,喜極而泣。

她知道了。

她知道這些書信的破綻在哪,知道如何翻盤洗掉這層罪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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