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 21 章
馬車一路飛奔而去,一個多時辰的功夫就到了涼城縣。
彼時盛相才與涼城縣令談過水患的事,一轉頭看見了盛懷寧,頓時訝然。
“寧兒,你怎麽過來了?”
“父親走得急,連自己的東西都忘記帶了,阿娘讓女兒送過來。”
盛懷寧抿唇一笑,面色如常地對盛相說罷,轉頭看了涼城縣令。
涼城縣令今年才二十有六,也正是年輕的時候,極守禮地低下頭,二人各自見了禮。
這待客的前廳看着極簡陋,與這窮苦的涼城縣如出一轍,堂堂縣令府連走動侍候的仆人都沒幾個。
見她四處打量,縣令頓時苦笑一聲,帶了幾分歉意開口。
“讓盛小姐見笑了,如今涼城縣苦,我為人父母官,舍不得看百姓流離,便散了些錢財都送出去給百姓修繕房屋與安排住處了。”
這話說的大義凜然,盛懷寧眉心似亦有觸動。
“大人是個好官。”
“是我應該做的,只盼着如今盛相來了,能早些時候把水患治理好,也讓百姓少吃些苦頭。”
縣令一身衣裳亦洗的發白,說話間捂着嘴咳嗽了兩聲,人瞧着也憔悴的厲害。
聽說是這些天忙着水患的事親力親為,連自己都沒好好休息幾日。
盛懷寧低下頭,眼中掠過幾分沉意。
“既然盛小姐來了,那盛相不如先與小姐說話,這些瑣事就先交由臣下去處理吧。”
涼城縣令三兩句說罷,極有眼色地低頭道。
“也好,有勞縣令。”
盛相自然看得出盛懷寧此行并非為送東西,當下點頭。
涼城縣令擡步離開,前廳只剩下他們兩人,盛相帶着盛懷寧去了自己落榻的屋子裏,盛懷寧将文書遞過去,壓低聲音将這裏面的東西和自己的猜測說了出來。
盛相聽罷,神色亦有些凝重。
“為父初來這涼城縣,見這縣令府上也不算富裕,貪污公款一事,未必是……涼城縣令得了好。”
畢竟他們都清楚魏府人的這幅做派,就算涼城縣令是他們的親眷,貪污赈災款一事,涼城縣令也未必撈了多少油水。
盛懷寧頓時搖頭。
“父親此言差矣,東西既是皇上派過來送進了涼城縣的,那縣令必然要經手。”
就算最後是魏司馬撈了全部的好處,一則涼城縣令經手過,手上就不會全然幹淨,二則他們為了封口涼城縣令,自然也要許出好處。
所以盛懷寧以為,從涼城縣令下手去查是最好的辦法。
“寧兒此行是為此而來?”
“正是。”盛懷寧颔首。
“此事大可傳信與我,何必再往這邊跑上一趟。”
涼城縣水患過後,百姓流離,房屋建築都要重造,路上亦髒的厲害,如今涼城縣也亂,他自然不想讓自家女兒受這一遭罪,畢竟也不算安全。
“涼城縣內盡數都在這位涼城縣令掌控之中,信件不算妥當。”
她既然存了心要查出此事借此來讓魏家把兵權吐出來,自然要做到萬無一失。
盛懷寧如此說,盛相也不再勉強,将手中的文書放進了屋內,又問盛懷寧道。
“既然如此,寧兒打算如何做?”
“父親說涼城縣令府中算不上富裕,女兒倒是有個想法。”盛懷寧思忖片刻,開口。
“寧兒說說看。”
“涼城縣比着前些年來看,此時縣中都是些老弱婦孺,比不得之前富裕,縣令作為一方父母官,若財過于外露,未免容易惹人懷疑。”
涼城縣沒有賦稅又沒有油水,作為縣令本就不該太富裕。
盛懷寧方才進來之時,亦暗中觀察了涼城縣令,是個低調但是很聰明的人。
但是……
“父親若說縣令府不富裕,我卻不認同此話。”
她跟着下人從外面進來,見得這縣令府後院的亭子樓閣,可都處處精致,連這接待外客見的桌子……
“都是紫檀木。”
此話一出,盛相頓時一驚。
他用慣了自己府中的桌案椅子,來了縣令府見這名貴的紫檀木,也一時沒察覺出不對。
此時被盛懷寧點醒,才發覺這看似一貧如洗的縣令府,出現紫檀木本就是最不應該的事。
留在涼城縣的人都是些平民百姓,自然識不得紫檀木。
而這涼城縣一年到頭也未必有一位真正的貴客,就沒人能發現這招待人的桌子有多貴重。
憑借縣令那一年幾百兩銀子的俸祿,可絕非用得起的。
他自以為将縣令府裝飾的尋常一些便不會被人發現這些細節,可盛懷寧何等聰明敏銳,她自進了縣令府就注意到了這些東西。
“何況父親屋內,涼城縣令用來招待您喝的茶,都是江南新進貢過來的。”
見得盛相又要開口,盛懷寧像是早料到他要說的話一樣,揚眉問。
“縣令說是府中珍藏着的好茶,見了父親才割愛拿出來的,可是如此?”
盛相眼中掠過幾分驚訝,繼而點頭。
“這說辭原也沒錯,去年的雨前龍井若如今到了涼城縣令這也不算什麽稀奇的,可錯就錯在,新茶與舊茶是有分別的。”
盛懷寧說着走到桌案邊,将那半掩的茶蓋撥開,又道。
她在江南的那一年喝過無數龍井茶,新茶與舊茶,她一眼就分辨的出。
這涼城縣令表面看着簡樸清貧,實則過的比之京城的富貴人家也不差。
想起方才在屋內幾人的對話,盛懷寧輕笑一聲。
這縣令表面功夫做的極好,甚至知道盛相要來,還提前裝了樣子,故意在前廳與他們說了那麽一番話。
可惜百密一疏。
她一番話說罷,盛相也跟着想起這些疏漏與端倪,當下颔首道。
“寧兒果真觀察的細致。”
“我不能時常出入在父親身側看着這縣令,所以這些事還得由父親上心些。”
這縣令必定與魏府人沆瀣一氣,他們必須要當心。
“這是自然。”
“我今夜留在涼城縣,會夜探一次縣令府,看看是否能找到些他們貪污赈災款的證據。”
十幾萬兩雪花銀送到涼城縣,魏府不能光明正大地在這麽短時日裏送走,所以這批銀子如今必然還在涼城縣。
至于在不在縣令府,那就兩說了。
她不能在涼城縣久待,所以今夜就是最好的機會。
“寧兒務必小心。”
雖然知道盛懷寧的武功并不差,盛相仍是不放心地囑咐。
“女兒省得。”
盛懷寧颔首應道。
“時候不早,為父還要去前面鎮子上看看如今水患的情況,寧兒暫且留在縣令府吧。”
“父親慢走。”
盛相急匆匆地離開,盛懷寧倒也未留在縣令府中,随着後面也走了出去。
水患惹得整個涼城縣都民不聊生,路上随處可見百姓們衣衫褴褛地躺在地上,其中大多是一些老弱婦孺,瞧着可憐極了。
官府倒也做了些表面的功夫,安排了官兵在路邊施粥,一碗清淡的白粥四五個人搶着去要,一時鬧得街道上混亂不堪。
甚至有些人為了一碗粥大打出手,亂中波及了一旁本就沒什麽反抗力氣的老人與小孩。
“啪嗒——”一聲,一碗滾燙的白粥從一旁揚出,直直地灑了過來。
“小姐小心。”
茯芷警覺得很,當下拉了盛懷寧到她身後。
那碗白粥白粥沒灑在她身上,反倒偏離了一下,灑向一旁一個瘸了腿的老人身上。
盛懷寧心中一驚,沒來得及多想,揚手運了些內力将那碗白粥打偏,滾燙的粥灑在地上,她這才松了口氣。
“老人家,沒事吧?”
她走上前,沒管滿地髒污的黃土,蹲下身子去看她。
那老婦人年事已高,瘸着腿也不方便,面黃肌瘦,一雙眼渾濁不堪,張了張口,虛弱地搖搖頭。
盛懷寧心中一澀,喊了茯芷去前面端來一碗白粥,親自舀了粥去喂她。
那老婦人要顫顫巍巍地接過去,又因為身上實在沒有力氣,只能由着盛懷寧喂到嘴邊,粥還沒喝下去,眼中就落下了淚。
“貴人……您是個好人啊……”
盛懷寧搖搖頭,将一碗白粥喂罷,捏了帕子給老婦人髒污的手擦幹淨,未露出一點不耐,溫聲問她。
“如今官府只施粥,不給些別的東西嗎?”
“沒……沒有。”
老婦人搖搖頭,眼神微微黯淡。
連施舍的白粥都少的要讓百姓們去搶,夜裏更是滿街道都睡着人,秋日裏已算不上熱了,老人家們躺在地上沒幾日就起了風寒高熱,卻連個大夫都尋不到。
水患致使百姓流離失所,官府不管不問,涼城縣不過半個月,其實已悄無聲息地死了許多人了。
都是因為病災,亦或者因為食不果腹而餓死的。
老婦人顫顫巍巍地與她說着,盛懷寧聽了心中更不是滋味。
聽她話中這意思,赈災款十幾萬兩白銀,竟是沒有一點落到百姓身上的,甚至他們都不知道朝廷派了人來處理此事。
“連這粥……都是這兩日才開始給的。”
老婦人說着,渾濁的淚從她眼中落下。
“前面幾天,這邊已死了好幾個孩子了……”
都是餓死的。
“那前些天沒有施粥的時候,你們吃什麽?”
屋子銀兩都被大水沖散,連個客棧都沒有,這麽近半個月,官府竟然當真一點舉措都沒有?
“吃樹皮……吃葉子。”
老婦人咳嗽了兩聲,盛懷寧握住她的手,才發覺她身上也滾燙的厲害。
這是起了高熱了。
盛懷寧一驚,往前喊了茯芷一起攙扶着老婦人站起來,踉跄着走到一旁房屋下。
謝離扔了缰繩走過來的時候,便恰好看到這一幕。
黃土泥濘髒污,灰塵滿地,貧苦的百姓躺在地上,或是因為幾碗粥而吵吵嚷嚷地打鬥,給整個街道都蒙上了一層灰蒙蒙的氣息。
而在這其中,那抹藍色便顯得尤為惹眼。
她是上京第一世家唯一的嫡女,金尊玉貴少沾塵埃,如今卻眉眼溫和地扶着一個狼狽的老婦人,任她身上的髒污染到那價值千兩的流雲錦裙,也不見半點嫌惡。
半條街道的狼藉亦猶在眼前,而她站在其中,像是髒污蒙塵之中裏耀眼的濯濯清蓮,只随意瞥過去一眼,便從芸芸衆生裏看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