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 28 章
縣令頓時神魂俱滅,兜頭一陣涼水将他的喜悅潑滅,他只恨不能登時暈死過去。
“太太太……太子殿下。”
他哆嗦着唇,語氣幾乎快哭出來,內心腸子都快悔青了,怎麽偏生要趕到今天出來呢。
今天?
他心頭的想法一窒,晚間在書房外那一場看似無意的對話在此時忽然浮現腦海裏,他猛地擡起頭,動了動唇,又不知該說些什麽。
或是心中仍有些覺得這想法荒謬。
這盛府的小姐自來了之後,每日安安分分地待在府中,大多時候和他夫人在一起喝茶說話,偶爾二人遇見的時候,盛府小姐說的話也多是對他的賞識。
瞧着是最溫柔又好騙的平常貴女小姐。
怎麽會……
“只是湊巧,只是湊巧……”
縣令喃喃地說着,在心中安慰自己。
匪賊的事也是随口一句話,心中有鬼要過來看的是他自己,魏司馬的刺殺誰也料不到,他不能這麽輕易懷疑到盛小姐身上——
“湊巧什麽?
我随口編來騙縣令的謊話,縣令竟是就這麽信了。
不過若非如此,我也見不到這十幾萬兩,被縣令藏的嚴嚴實實的赈災銀子。”
一句話帶着幾分輕笑,上京金玉堆裏出來的姑娘連嗓音都是好聽的,偏生這清亮悅耳的一句話,猶如利刃一般,刺入他的心頭。
“你……你知道……”
縣令只覺腦中嗡嗡的轉不過來。
“我當然知道。”盛懷寧走上前兩步到他近前。
月光清晖,樹影斑駁,她站定在面前,居高臨下一字一句。
“縣令不會以為我給你夫人的镯子,是白白送出去不收回報的吧?
我若是不給這個镯子,如何引你們夫婦念着京中,如何讓你和魏司馬鬧翻臉,讓你對這銀子生出私吞的貪念,然後再在今日,人贓并獲呢?”
魏司馬?
她竟然知道魏司馬。
縣令瞳孔一縮,看着眼前的女子,只覺越發陌生。
不,或許從一開始,他就沒有看透這個人。
“屋內的檀木桌子,江南進貢的新茶,您到底是跟着涼城縣百姓受了苦,還是得了魏家的好,僞裝出這麽一副清苦的樣子給別人看?
赈災銀放在你手裏,我若不引出你心中對魏家的不滿,讓你放松警惕決定另攀高枝,你又怎會忘乎所以地,想将這銀子私吞呢。”
盛懷寧低頭看了他一眼,目光看似憐憫這頹然狼狽的男人,實則眼底深處,盡是厭惡和痛恨。
“得魏家每年幾千兩銀子還不夠嗎?你是忘了你從何而來,到了涼城縣做一方父母官,第一件事竟然是助纣為虐害幾百百姓慘死在山上……你午夜夢回,想起自己手上沾染的鮮血和人命,不會覺得心虛嗎?”
竟會依舊這麽貪心不足,置百姓死活于不顧,連赈災款都要盡數藏下。
這一番話說的縣令更是肝膽俱裂,他哆嗦着,心中從未像此刻這樣害怕。
為什麽……為什麽才來了這麽幾天,她竟然對四年前已經埋下的往事這麽清楚?
謝離跟着從身後走過來,靴子踩在地上驚動了正心中慌張的縣令。
他見了謝離,還沒說話,淚就淌了下來。
伏在地上痛哭流涕道。
“太子殿下,臣糊塗啊殿下。”
謝離走近,低頭看了他一眼,目光又落到他身後,那箱箱完整無缺躺在那的銀子。
涼城縣百姓流離失所,連治病救人的大夫都找不到,堤壩失修,餓殍遍地,頭上的青天大老爺卻屢屢視而不見,魏府拖着日子,一天天讓情況更糟。
他頓時想起自己初來涼城縣的那一日,滿地髒污,盛懷寧扶着老婦人喂粥,又從縣令手中救下帶着孩子的女子。
今時今日世道竟荒唐至此,居高位掌大權的臣子,不如一個待在錦繡樓的姑娘更懂疾苦。
涼風卷過雲袖,他手動了動,仍是沒忍住,擡腳踹了過去。
咣當一聲,縣令沒提防,被踹翻了身子,地上的黃土嗆進嘴裏,他低着頭咳嗽起來。
“說。”
謝離啓唇,身上的冷然和壓迫在此時顯得淋漓盡致。
他是太子,居皇權之上的皇儲,只需稍稍露出一點氣勢,便足讓這縣令吓得不敢再多話。
謝離低頭道。
“四年前的事情,一字一句說給孤。”
縣令登時不敢再有隐瞞,老老實實地将自己埋在心裏四年的事情說了個明白。
大多和盛懷寧那天聽那位嫂子說的話沒什麽分別,只縣令在最後,提及了一句盛懷寧不曾聽過的。
“那山中的煤窩下面……曾是魏家藏銀子的地方,也藏着其他的東西。”
“這話也太荒唐了。”
盛懷寧下意識蹙眉。
“煤窩如何能藏的下其他東西?”
“那煤窩早就廢置了,自四年前那件事之後,為了掩蓋屍骨,早早地廢棄了。
如今只是個煤窩的幌子,實則在那後面,藏着些別的。”
“什麽?”
謝離聽出他的欲言又止,頓時追問。
此一言出,縣令倒猶猶豫豫的,期期艾艾地朝謝離道。
“這可是魏家藏着的事情,我若是說給殿下,改日刑部之上,可否求殿下……保我一命?”
縣令清醒得很,知道自己這番罪名必定是死罪了,所以在此時便先以這籌碼引誘謝離應下。
謝離嗤笑一聲。
“你敢如此說,就不怕孤此時就讓你命喪當場?”
這一句話出,縣令頓時想起方才那輕飄飄的一把匕首割破刺客喉嚨的事。
“臣……臣不敢,但此事牽扯重大,臣也是冒着生命危險告訴殿下的。”
謝離懶得再聽他說下去,剛要撿起地上的匕首。
“此事……關乎魏家和前朝。”
前朝?
謝離動作一頓,盛懷寧身子僵住,眼中露出幾分殺意,手中已捏了一根銀針。
為什麽一個小小的縣令也知道魏家和前朝的事?
魏家和前朝到底什麽關系,為什麽她竟然一點風聲都沒聽到?
謝離登時想起那夜和盛懷寧在皇宮內,魏諄書房裏藏的那些信。
那些信他帶回去,上面寫的字符卻不是如今南明用的字,他猜想許是什麽暗語,讓人去請了一位懂這些的老先生,如今還沒帶回來消息。
“孤可以考慮保你一命,你說。”
盛懷寧一錯不錯地盯着縣令。
“魏府……和前朝皇室……還有……盛……”
盛?
盛懷寧猛地攥緊了衣袖,死死抿唇,手中的銀針就要送出去。
“嗖——”
一只箭羽從門邊飛射過來,在謝離和盛懷寧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徑自刺穿了縣令的胸膛。
他僵硬地倒了下去,謝離運起內力追了出去。
“看好他。”
盛懷寧很快也跟着回神,目光看了一眼外面,一時竟不知該慶幸還是警惕。
來人是誰?為何要在縣令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封口?
她和謝離武功都不低,竟然沒人知道身後跟來了人。
但謝離随時有可能回來,盛懷寧也未在此時深思,她蹲下身子,熟練地封了縣令的穴道将箭羽拔出來。
原本昏死過去的人因為這一陣疼痛驚醒,他混沌地睜着眼,看到盛懷寧。
下一瞬,他脖頸一涼,盛懷寧頭上的簪子抵在他喉嚨處,眉眼鋒利眼神冷冽。
“說,魏家和前朝什麽關系?”
“我……”
縣令氣喘籲籲地蠕動着唇,還沒張口,忽然身子一軟,又昏死了過去。
盛懷寧剛要将人逼醒,忽然身後腳步聲一至,是謝離回來了。
她只能若無其事地收了手,轉過身問謝離。
“人追到了嗎?”
謝離搖頭,目光落定在盛懷寧清然的面容上,一抹懷疑一閃而逝。
太巧了,怎麽能這麽巧合,偏生在這個時候。
“他怎麽樣?”
盛懷寧斂了眼中的神色,低頭看過去。
“人還沒死。”
他是此番定罪魏家貪污赈災銀最好的人證,他還不能死。
盛懷寧不動聲色地摩挲着手中的镯子,想。
既然福大命大讓你在此時有個活命的機會,那你最好……将心裏的這個秘密藏死了。
帶到地獄裏。
聽了這話,謝離朝外喊了暗衛将縣令擡走。
“送回府中,請太醫過去醫治。”
将院中的攤子收拾罷,謝離擡步去了屋內。
屋內銀子還好端端地擺在那,幾乎将整個暗室都塞滿了。
“此番,有勞盛小姐。”
若非盛懷寧的計策,他們未必能這麽順利又輕巧地把赈災銀拿到手。
“殿下無需客氣,臣女所做,俱為自己。”
她話說的直白,謝離意外地看她一眼,也沒追問。
接下來就等着縣令醒過來,想辦法引魏司馬過來了。
謝離心中想着,卻見盛懷寧忽然一禮。
“時間不早,臣女先行告退。”
她行禮罷,也沒等謝離說話,轉身就要朝外走去。
“盛小姐想去那涼山頭?”
謝離在身後輕聲開口。
盛懷寧神色自若地回過頭。
“此時已近子時,臣女一個姑娘家,哪會随意冒險出去——”
“那最好,孤就自己去了。”
謝離見她不承認,當下輕笑一聲,又道。
屋內一時安靜下來,二人目光交錯對視,盛懷寧眼中壓着波瀾。
謝離毫不避諱地回視她。
須臾,盛懷寧斂了眼中神色,揚聲道。
“既如此,殿下請。”
她本想趕先一步去,如今謝離拆穿了她的話,搶不到先機,她也不會由着謝離一個人去抓線索。
若在涼山真發現了什麽……
她跟着去,必要封口之時,也不會對這位謝太子手下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