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冤家
第36章 冤家
聞家的醫院雖是民營企業,其醫療水準和住院環境在江城也算排的上號。
它脫胎于上世紀六十年代的一所鄉村衛生所,趕上84年國企改革,聞濤的祖父與幾位同僚耗盡家財将它買下,一步步擴大到如今全市數一數二的大型綜合類醫院,其中所經歷的風雨和艱辛不言而喻。
醫院是合資,股東不止聞家一個,只不過聞家占得股份最重,所以在董事會上有更大的發言權。
早上六點半,老劉開車載着陸文州和許念來到位于市郊的殡儀館。
這會兒距離遺體火化還有一個多小時,天都沒亮透,遠遠就望見大門口的停車場內擠滿了車,院子裏更是烏泱泱一片,全是人。
看情況車是開不進去了,陸文州與許念一前一後向院內走,沒走出幾米遠就碰到了不少眼熟的關系。
聞家父母在江城頗具一定社會地位的,前來送別的自然不在少數。
雖說不一定都是出于真心,但大家夥兒來了,就是一份人情,往後是需要還的。
陸文州站在大門外與人攀談,許念則等不及,擠入人堆四處尋找那個單薄的身影。
還是方琳,從背後喊住了他,“許經理?”
許念回頭,見對方正笑盈盈向自己這邊走來。
她今天難得穿得素雅,黑西裝搭配包臀裙勾勒出完美的曲線,一雙及膝的長筒靴将她的雙腿襯托的纖細筆直。
真是個漂亮的人。
就連許念都不禁感慨——不知道自己家那個老東西頂不頂得住。
“你是要找小舒吧?”方琳看穿許念心思,未施粉黛的臉反倒比平時多了幾分清純,不等許念回答,她主動牽起對方的手,拉着他向被人群淹沒的一間小會客室走去,“我帶你過去。”
Advertisement
殡儀館的館長才上任不足兩年,頭一次接待如此大場面,此時正盡地主之誼,陪着聞舒坐在沙發上聊天。
說是聊天,也只有他自己在唱獨角戲。
滔滔不絕的介紹了半天,旁邊的年輕人卻連個聲兒都沒有,這會他已經有些不耐煩。
眼看方琳拉着人進來,頓時如獲大赦,一面起身道:“我去外面看看,”一面發出邀約,“方小姐,請你與我一同去前臺填下信息表。”
方琳其實不想走,她想趁此機會好好拉近下與許念的關系,最好能敲定同陸文州吃飯的日子。
可她的人設就是堅強隐忍的嫠婦,用脆弱的肩膀挑起了整個聞家的大梁,衆人皆知找她比找那個瀕臨崩潰的二少爺更有用。
所以這會兒為了公婆,她又怎麽能拒絕。
方琳走後,許念将房門反鎖,來到聞舒身邊坐下。
他想抱一抱對方的肩膀以示安慰,可手剛搭上去就被骨頭硌住了。
才幾天?怎麽瘦成這樣!
于是安慰的話變成了質問,“你有好好吃飯嗎!”
聞舒雙眼布滿血絲,仿佛又回到了最開始的狀态,視線落在供桌上的黑白遺照,動了動嘴唇,發出一聲嘶啞的,“有。”
許念見他這模樣心中更加焦急,追問道:“早飯吃了?”
聞舒木讷點頭。
他的确吃了,淩晨時吃了一塊聞钰的小熊餅幹。
“聞舒,別這樣,”許念握着他的手,想要給對方些力量,“振作起來,大家都在外面等着你。”
聞舒聽到最後一句,莫名笑了下,繼而看向許念,無力的搖頭,“我沒事,你不用擔心,只是最近腦子裏的事太多,反應有點遲鈍。”
許念細心的從他話語中捕捉到了一絲不對勁,當即道:“怎麽?有人給你委屈受了?撐不下去就說出來,不要自己憋着。”
聞舒還是搖搖頭,這是許多天來第一次有人對他發自內心的關懷。
不管是出于好意還是場面話,所有來見他的人,都只會說同一件事,就是讓他堅強些,不要難過。
可是他怎麽能不難過呢?
他剛剛失去自己的父母,唯一的大哥也幾乎成了植物人。
他的嫂子在背後虎視眈眈,恨不能押着他去公證處簽協議。
那些醫院的股東們、親戚們,還有居心不良的朋友,像是聞到了血腥氣的鬃狗,時刻盯着他的一舉一動,随時準備撲上來分一杯羹。
“警方那裏調查的怎麽樣了?”許念轉了話題,希望分散聞舒的注意力。
聞舒疲憊道:“初步定性是意外交通事故,可我大哥一向很小心,更何況當時還拉着爸媽跟孩子,最奇怪的是為什麽方琳偏偏在那一天要回娘家,一家五口,真就只有她這麽幸運?”
“你懷疑你嫂子?”許念驚訝,雖然他也隐隐察覺出這對叔嫂的關系并不好。
聞舒沒說話,垂着眼看自己手上的指甲。
這幾天他的病情極具惡化,犯起了小時候才有的咬指甲的壞習慣。
許念見他手指上的皮膚薄的像層紙,心知對方應當是無時無刻不在焦慮,寬慰道:“不能吧,聞钰也在車上,虎毒不食子,那可是她自己的孩子。”
聞舒仿佛聽到了笑話,不屑的哼了聲,“難說。”
并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做母親,就比如方琳這種。
在看到聞钰的境地後,聞舒更加确信,這個女人沒有心。
他替聞濤感到悲哀,也替自己悲哀。
-
兩人正聊着,房門被從外敲響,許念去開,見到來人露出一笑,“外面談完了?”
陸文州望着他溫柔如水的雙眼,低低地的“嗯”了聲,進屋後同許念一樣将門反鎖。
“你們兄弟倆用得着這麽一致?”聞舒在沙發上盯着兩人調侃。
陸文州走過去,拉了條椅子坐在他對面,“能開玩笑,看來還撐得住。”
聞舒翻了個白眼,“撐不住早死了。”
許念踹了男人一腳,為他和聞舒各自遞去一杯水。
陸文州接過後只是抿了下,放在手裏搖晃着,開門直入:“接下來打算怎麽辦?”
聞舒嘆息,“能怎麽辦?兵來将擋水來土掩,實在不行就讓他們去找我哥。”
陸文州不滿的“啧”了聲,語氣稍稍加重,“你不能總躲在後面,等你哥醒了一看你把家底都敗光了,還不得直接氣死?”
“那就讓他醒啊!”聞舒猛地坐起身,既委屈又憤怒:“難道我活該去受這份罪?外頭那群人是有多難纏,你根本不知道!有一個算一個都快活成人精了!誰會聽我的啊,他們眼裏根本就沒有我!”
“這都怪誰!”陸文州也火了,把手裏的水杯重重一放,斥道:“還不都是你當甩手掌櫃惹的禍?早幹嘛去了聞舒?真以為自己能當一輩子大少爺啊!”
許念看自家男人那耀武揚威的樣兒,真想撲過去把人給掐死,他過去抱住聞舒,一下一下的給對方順氣,“別急別急,有什麽事我們一起商量。”
“商量不來啊!”聞舒像個狂躁症患者,将許念一把推開,獨自抱住了頭。
陸文州看不得自己人受委屈,立馬起身道:“你怎麽分不清好賴話?”
“對啊!我就是不分!”聞舒抱着膝蓋大哭出來,“我就是不分怎麽了!你們都走!都走!”
外頭有人敲門,應當是聽到了聞舒聲嘶力竭的哭聲。
許念嘆了口氣,他知道陸文州在這些日子裏已經幫聞舒處理了足夠多的爛攤子,就連方琳的事都是對方在背後替人調查,他心是好的,可就是嘴上不饒人,過去就瞧不上聞舒,所以總是用一副訓孩子一樣的口吻去說話。
聞舒呢?又是只只能順毛摸的貓,稍微不遂意就要發脾氣的。
這樣的兩個人,如何才能坐下來好好溝通一回。
又是一場不歡而散。
許念将陸文州推出房門,回身看了聞舒一眼,到底還是于心不忍,再次走過去,蹲下身握住了聞舒的手,輕聲道:“聞舒,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話麽,活着就是最大的意義,不論你決定做什麽,我都會幫你。”
聞舒低垂着目光,沒有動作,像是沒聽到許念的話。
背後陸文州開始不耐煩,催促:“還走不走了?”
許念不得已站起身離開。
一直到火化完成,方琳将骨灰盒捧出,衆人再也沒見過聞舒的身影。
許念覺得難過,他甚至能想象得出,在那樣一個狹小的房間裏,聞舒懷抱着父母遺像哭泣的樣子。
“他沒你想的那麽弱。”
仿佛能洞察人心,陸文州猜到了愛人的心思。
許念擦着眼淚,不明所以的“啊?”了聲。
被對方寵溺的揉了揉後脖頸。
他忽然有些動容,拉住了陸文州的手,發自肺腑道:“文州,不論未來發生什麽,你都要好好的。”
陸文州嘴裏叼了煙,皺着眉向他笑:“能發生什麽?你對你男人這麽沒信心?”
許念聽後愣了下,說不出始終種什麽感覺。
雖然他們的關系已經默認了多年,可陸文州在外從不會用這三個字來稱呼自己,似乎是從除夕夜的那次告白開始,他在主動改變兩人之間的相處模式。
-
聞钰感覺自己應該睡了很久,睜開眼,見客廳燈是亮着的,又覺得自己可能只睡了很短的時間。
五歲的孩子對時間還沒什麽概念,他看了眼挂在牆上的鐘表,想起幼兒園老師曾教導過大家,時針指向八就是夜裏了,要上床睡覺。
可是聞舒還沒有回來。
他有些失望。
這幾天他的小叔叔夜裏都會回來,即便是分房睡,聞钰也覺得很安心,至少比之前他獨自待在家裏一直哭到睡着強。
他又想起,爸爸說過自己這個小叔叔總是不聽話,吃飯睡覺都要人提醒才行。
聞钰覺得爸爸應該是很記挂小叔叔的,因為每次他說起那兩個字時,嘴角總是帶着笑。
現在爸爸出了遠門,聞钰覺得應該由自己代替他去照顧聞舒。
出殡下葬耗去了聞舒大半天時間,下午回到醫院,幾個股東将他硬拖進會議室,說是要商量醫院未來的走向,實際就是想要套聞舒的話。
大家都知道,聞濤蘇醒的幾率實在渺茫,從以往聞舒吊兒郎當的态度來看,他要是真選擇繼承,難說會不會直接把醫院給賠光了。
股東們的意思是,聞舒把自己手裏的股份拿出來分一分,沒必要非硬撐着去攬這個瓷器活,大家都是跟随聞舒父母一路走來的親戚朋友,不會不管聞家兄弟的死活。
以聞舒過去的脾氣,誰要是敢對他說這種話,他不跳起來扇人一巴掌就算是給面子。
可眼下,他實在沒有那個力氣,更沒有精力。
他呆坐在會議廳的椅子裏,聽着四面八方傳來的聲音,大腦一片空白,他分不清這群人說了什麽,只知道他們每一個看自己的眼神都不相同。